米口袋的完美春天

1

陽光明媚的中午，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也無法將我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從擁擠的“長蛇陣”中拖出來。旁邊是嘻嘻哈哈的幾個小女生和一個寡言沉默的大個子男孩，他們齊齊地雙手抱胸立在我身后，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

我的額頭已經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圈汗，索性牙一咬，硬著頭皮將自行車向外一扯，嘩啦啦，兩側的車子很給面子地轟然倒下，如同排列整齊的多米諾骨牌。

唧唧喳喳的小女生們聲調赫然變尖，沉默的大個子臉色蒼白，眼看一場沖突迫在眉睫，忽然從人群中躥出一個身形矯健的胖子，他一邊逐一將自行車扶起，一邊給旁邊的人不停地道歉。

“不好意思兄弟。”

“看看有沒有哪兒碰壞的。”

來不及辨明來者何人，我也火速加入，忙著扶車，好半天才點頭哈腰地把身后的一干人等送走。

胖子轉過頭來江湖氣很濃地拍拍我的肩膀，說：“不用謝，胖子就應該互相幫助。”

天曉得我原本掛著微笑的臉在頃刻之間僵硬成何等苦瓜狀，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問：“誰胖？你才是胖子！”

想我婁小桂雖然不是什么矯情做作的世俗女子，但也絕對不能允許一個男生站在我面前直呼我為“胖子”！這簡直是拿刀捅我的軟肋。

那胖子自覺失言，推著自行車跟在我屁股后頭半天不言語，直到騎出去幾公里，我扭頭看見他哼著小調依然在我斜側方45度的地方，才忍不住大喝一聲：“你想干嘛？”

那胖子一驚，一臉茫然地嘟囔出一句：“我……我回家呀！”

2

后來我才得知，此胖子名叫艾亦浩，不但與我同校同級，竟然還與我同住一個小區。

“我每天上學放學，看到過你很多次。”他一臉諂媚地說，“雖然不知姑娘姓甚名誰，但也算是混個臉熟的半個熟人了。”

誰要和你這個胖子做熟人，我暗想。

是的，我承認自己有點胖，雖然我胖，可是我有理想，我并不想與一個胖子為伍，盡管也有人不客氣地對我說：“婁小桂為什么你無論穿什么衣服看上去都像一只米口袋？”可我在內心深處始終堅定地認為，一定會有一個玉樹臨風、相貌堂堂的男生喜歡我，絕對不會是艾亦浩之流貌平體寬丟進人海就找不出來的類型。

果不其然，很快，我和艾亦浩的傳聞就風靡全校。

大家爭先恐后地出來看我們這兩個喜感十足的胖子，一進教室的門，就聽到肆無忌憚的聲音：“哎呀，米口袋也有春天哦！”

全班哄堂大笑，我也跟著笑，聳聳肩，一副自我解嘲的樣子。

越是如此，我越是堅定了信念，我要把嘲笑變成驕傲，我要讓所有看不起我婁小桂的人，都被我強大的氣場和完美的愛情所折服。

當然，這是艾亦浩無法理解，也無法給予我的。

3

我喜歡的女作家趙趙小姐說：破鍋自有破鍋蓋，破人自有破人愛。這是絕對的真理。

高三那年，我竟然有了一個皮膚黑黑、個子高高、喜歡運動的陽光型男友。

他叫史敏鈞，是鄰校的理科生，我們參加了同一個補習班，他得知我曾經在報刊雜志上發表過小說后艷羨無比，幾個電話、幾次約會之后，我們就成了華麗麗的一對兒。

對很多人來說，高中時期有個男朋友沒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很多人都只是順應潮流，可是對我婁小桂來說，意義絕非如此。我由此徹底擺脫了惡名，讓所有曾經斷言過我只能與艾亦浩為伍的人瞠目結舌。

自從和史敏鈞在一起后，我便嚴肅地警告艾亦浩，放學不要等我，見面不要叫我，如果有需要我會找他，但是他絕對不能主動找我。

很快，艾亦浩開始擔心起來，因為他幾乎不能再和我一起回家，我一放學便奔赴補習班，每天早上則要提前半個小時出門，到鄰校給史敏鈞送熱氣騰騰的豆腐腦和油條，周末還要抽出時間給史敏鈞輔導作文。

艾亦浩在電話里甕聲甕氣地訓我：“婁小桂，別人是高三你也是高三，你不操心自己，反要顧著別人，你瘋啦？”

我在這頭嗤嗤地笑：“艾亦浩，你永遠不會明白戀愛這種美好的事，會賦予你打敗一切的勇氣和力量，依我的成績，考個一類大學還是綽綽有余的，你把心放到肚子里。”

“可是你這樣奔波，都瘦了。”他有點自怨自艾地說。

“真的嗎？史敏鈞說了，高考結束我們就去海邊旅游，我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泳衣了，你有什么好建議嗎，什么顏色看起來會讓我顯瘦一些？”

“只要不是灰色的就好。”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為什么？”

“那樣他們會以為你是海豚，直接把你送回大海。”他哀怨地說。

4

然而某天，那些曾經熱衷于嘲笑我壯碩如米口袋的同學，終于忍不住良心發現，透露給我一個痛心疾首的事實。

就在我每個周末為史敏鈞補習的那個奶茶店，他還約著不同的女生，每個人都積極地為他的高考成績添磚加瓦，每個人都是姿色平平，對他給予的溫柔感恩戴德。

面對我在電話里的追問，史敏鈞出乎意料地沒有否認，他此刻正與一個漂亮女生愜意地坐在奶茶店里。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們坐在臨窗的座位上，漂亮得宛若一對璧人。

不放心的艾亦浩尾隨而來，卻并沒有打擾，只是找了張桌子安靜地看著我們。

當我被史敏鈞無情地鄙視時，我以為鄰座的艾亦浩會義無反顧地走過來英雄救美，哪怕他有那么一點點胖，哪怕他有一張腦門上寫著小白字樣的臉，但也聊勝于無啊！

可是，艾亦浩卻從頭到尾像是在奶茶店的椅子上生根發芽了一樣，連挪都不曾挪一下，我猜他正看戲看得熱火朝天呢。所以，當理科才子史敏鈞大聲說：“你以為我真的會喜歡一個胖妞？我只是想找個免費補習老師，外加跑腿保姆送盒飯的而已。”

史敏鈞身旁的漂亮女生一臉不可思議地打量著我：“天啊，你這樣一個胖子，還敢奢求別人的喜歡嗎？哈，哈哈哈！”

他們笑得很合拍，我卻不爭氣地嘴一咧，哭聲震天。見狀，史大公子火速帶著花容失色的女生逃之夭夭，奶茶店里的人如同看外星人般看著我。

艾亦浩終于站起來，遞給我一張紙巾，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婁小桂，你很丟人。”然后他也走掉了。

我沖出去朝他喊：“是不是因為我胖，就連喜歡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

他愣住，轉身，走回來平靜地對我說：“你錯了，喜歡一個人沒有錯，但并不是胖就要沒有自尊地乞求別人的喜歡。”

我站在馬路中間，覺得自己難過得快要死了，我是一個人見人嫌的胖妞，人人都可以嘲笑我，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在人生的最低潮，另外一個胖子竟然這樣不留情面地批評我。

可是，他說的有錯嗎？

5

孤傲的王朔先生說：聰明人有一個特點，就是善于把無價值的事做得有聲有色，在玻璃魚缸里游泳，也會有乘風破浪的氣魄。

在胖子的世界，并不意味著你只能選擇與一個胖子為伍，但是我忽然意識到，錯過一個讓你快樂、對你寬容、真心關注你喜怒哀樂的人，將是一個多么大的錯誤。

當艾亦浩走回來替我擦干眼淚后，他終于軟下口氣，說：“婁小桂，你為什么不能試一試？”

“試……試什么？”我抽泣得連話都說不成句。

他嘆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試試看能不能喜歡上我。”

陽光下的艾亦浩露出一口貝齒，他的臉閃耀著奇怪的光芒。我忽然開始檢討自己，如果不是那小小的自尊和虛榮作祟，恐怕我不會那么不切實際，急不可待地妄圖抓住根本不屬于自己的幸福。本想用一段華麗的關系來擺脫嘲諷，贏得尊重，卻一不留神把自己變成了年度最好笑的笑話。幸好，一個叫艾亦浩的胖子讓我明白了這些。

其實，米口袋也可以有完美的春天。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