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桌上常放著四包豆酥糖,我想想不要吃,卻又舍不得丟掉。
這豆酥糖因為日子多了,藏的地方又不好,已經潮濕起來。我想,這是祖母千里迢迢托人帶來的,應該好好把它吃掉;但又想,潮濕了的東西吃下去不好,還是讓它擱著做紀念吧。
于是,這四包豆酥糖便放在桌上,一直到現在。
俗語說得好:“睹物思人。”見了豆酥糖,我便容易想起祖母來了。我的祖母眉目清秀得很,她的唯一缺點,便是牙齒太壞。我六歲那年從外婆家回來跟她一床睡時,她的牙齒便只剩下門前三顆。但是她還愛吃甜的東西,在夜半醒的時候。
我們睡的是一張寧波大涼床,在床里邊,架著塊木板,板上就放吃的東西。我的祖母天性好動,清早起來,她的嘴里便嘮叨著,直到晚上大家去睡了,她才沒奈何只好停止。嘴一停,她便睡熟了,鼾聲很大。有時候我給她響得不要睡了,暗中摸索起來,伸手去偷取板上的吃食。板上的吃食,總是豆酥糖居多。于是我捏了一包,重又悄悄地躺下,拆開包紙自己吃。豆酥糖屑末散滿在枕頭上、被窩里。
半夜里,當我祖母鼾聲停止的時候,她也伸手去摸板上的吃食了。有時候她摸著一數,發覺豆酥糖少了一包,便推醒我問。我伸個懶腰,揉著眼睛含糊回答:“阿青不知道,是老鼠伯伯吃了。”可是這也瞞不過她的手,她的手在枕頭旁邊摸了一下,被窩里都是豆酥糖末子,于是她笑著擰我一把,說道:“就是你這只小老鼠吃的吧!”
我給她一擰,完全醒了。
于是我們兩個便又在黑夜里吃起豆酥糖來。她把豆酥糖末子撮一些些,放進我嘴里,叫我含著等它自己溶化了,然后再咽下去。“咕”的一聲,我咽下了,她于是又撮起一些些,放進嘴里。這樣慢慢地,靜靜地,婆孫倆在深夜里吃著豆酥糖。吃完一包,我嚷著還要,但是她再不答應,只輕輕拍著我。不多時,我朦朧入睡,她的鼾聲也響起來了。
我們從不整理床褥,豆酥糖屑末以及其他碎的東西都有,枕頭上、被窩里,睡過去有些沙沙似的,但是我們慣了,也決不會感到不舒服。
有時候豆酥糖屑末貼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發現后便小心地把它取下來,放到自己嘴里,說是不吃掉罪過的。我瞧見了便同她鬧,問她那是貼在我臉上的東西,為什么不給我吃。她給我纏不過,只好進去再拆開一包,撮一些些給我吃了,然后自己小心地包好,預備等到半夜里再吃。
……
現在,祖母也有六七年不見面,我對她的懷念無時或忘。她的僅有的三顆門齒也許早已不在了吧?這四包豆酥糖正好放著自己吃,又何必千里迢迢地托人帶到上海來呢?
我不忍吃——其實還怕吃它們,想起小時候在枕頭上、被窩里撮取屑末吃時的情形,更覺惡心。我是嫌它臟嗎?不!這種想頭要給祖母知道了,她也許又將氣呼呼地十余天不理睬我,或者竟是畢生不理睬我呀。
猶豫著,猶豫著不到十來天工夫,終于把這些豆酥糖統統吃掉了。它們雖然已經潮濕,卻是地道的山北貨,吃起來很甜——甜到我的嘴里,甜進我的心里。祝你健康,我的好祖母呀!
(選自《撕碎了的舊夢》,許志英主編,山東人民出版社,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