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訴讀者,文章不是吃飽了飯沒事做,寫來作為消遣的。也不是恐怕被人家認作呆子癡漢,不得不找幾句話來說說,然后勉勉強強動筆的。凡是好的文章必然有不得不寫的緣故。自己有一種經驗,一個意思,覺得它跟尋常的經驗和意思有些不同,或者比較新鮮,或者特別深切,值得寫下來作為個人生活的記錄,將來需用的時候還可以供查考:為了這個緣故,作者才提起筆來寫文章。否則就是自己心目中有少數或多數的人,由于彼此之間的關系,必須把經驗和意思向他們傾訴:為了這個緣故,作者就提起筆來寫文章。前者為的是自己,后者為的是他人,總之都不是筆墨的游戲,無所謂的胡作妄為。
以上的意思為什么必須辨明白?自然因為這是一種正當的寫作態度。抱定這種寫作態度,就能夠辨別什么材料值得寫,什么材料不必徒勞筆墨。同時還能夠辨別人家的文章,哪些是合于這種寫作態度的,值得閱讀;哪些卻相去很遠,盡不妨擱在一旁。
接著我要告訴讀者,寫文章不是什么神秘艱難的事兒。文章的材料是經驗和意思,文章的依據是語言。只要有經驗和意思,只要會說話,再加上能識字會寫字,這就能夠寫文章了。所謂好文章,也不過材料選得精當一點兒,話說得確切一點兒周密一點兒罷了。從前人以為寫文章是讀書人特有的技能,現在咱們要相信,不論什么人都能寫文章。車間里的工人、田畝間的農人、鋪子里的店員和碼頭上的裝卸工都能寫文章:因為他們各有各的生活。寫文章不是生活的點綴和裝飾,而就是生活本身。一般人都要識字,都要練習寫作,這只是為了使自己的生活更見豐富,更見充實。能寫文章算不得什么可以夸耀的事兒,不能寫文章卻是一種缺陷,這種缺陷跟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差不多,在生活上有相當大的不利影響。
以上的意思為什么必須辨明白?自然因為這是對于寫作訓練的一種正當認識。有了這種認識,才可以充分利用寫作這一項技能,而不至于做文章的奴隸,一輩子只在文章中間討生活,或者把文章看得高不可攀,一輩子不敢跟它親近。
——節選自《文章例話》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