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著名作家、翻譯家。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協名譽主席、顧問等職。代表作有《繁星》《春水》《寄小讀者》等。
我的“堂屋”,南方人叫做“大廳”的,外面沒有涼臺,陽光直射,而且那扇大玻璃窗,大得幾乎占了半片南墻,因此非常明亮。
三天以來,每晨七時,我吃早飯的時候,窗外一定有只黃豆大小的蜘蛛,掛在窗前上部,我看不見那纖細的蛛網,只看到那只不時蠕動著的蜘蛛,它是昨夜在我窗外吃蚊蠅的,早晨還來不及走,我覺得它非常、非常的可愛。可是早晨一過它便不見了,大概太陽一出來,它又回到窗外墻角窩里去了吧。總之,從此每天早晨一見到它,我這半天就感到高興。
在這個窗臺上,我還擺上一大盆向陽花,若是陰天下雨,盆里就只見滿盆的細葉,只要有一點陽光。這一滿盆的橘黃和淺紅的五瓣的小花,立刻一齊開放出來,爭妍斗艷,也使我非常非常的喜悅!
我喜歡陽光!天氣的陰晴總會影響我的情緒,陰天或下雨,我的心情就不開朗,無端地惆悵抑郁。可是太陽花一開始開放,我就知道太陽一定出來,我這一天就歡暢了起來。
這時忽然想起:古人有句云:“有好友來如對月,得奇書讀勝看花。”我曾在朋友留字的本子上題過它,也有朋友替我找出了這兩句詩的出處,我到底還是忘了是哪位古人寫的,現在細細品味起來,這兩句詩并不怎么好!月光比較清冷,它引起的聯想,多半是憂愁感喟。看月都是在夜里,這時人們多是清靜孤獨,如李白之“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種的詩,中國是太多了,不必多引。至于寫太陽的詩呢,我所知道的,就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總之,月光是使人流淚的,陽光是使人流汗的,白天人們都忙于工作,勞動,沒有心思做詩。
至于“有好友來”是否“如對月”呢?我就沒有這種感覺!有好友來時,我們的談話是熱鬧的,無忌的,暖烘烘的,像一片燦爛的陽光。“如對月”的,就是那一種應酬的,客客氣氣的,無事不來,言歸正傳后,就“拜辭”的所謂“朋友”。
“得奇書讀勝看花”這句也不現實,現在的“奇書”是太少太少了!而現在我的書桌上,窗臺上都到處是花:太陽花、荷花、君子蘭、月季……而且花像孩子,沒有一種不可愛的(香味又當別論),連那最賤的、花瓣很厚又沒有一點光澤的“死不了”,也不讓人討厭。與其望穿雙眼去等那不可必得的奇書,不如隨時隨地觀賞我所喜愛的花朵——有人來了,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