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以為是國家生的,有個工廠,專門生小孩,生下來放在保育院一起養著。
10歲出保育院,也是和爸媽兩個人過日子,脖子上掛著鑰匙吃食堂。那時已經“文化大革命”,爸爸經常晚下班,回來也是魂不守舍,搬老段府之前就去了河南駐馬店五七干校,一年回來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個月寄回來的120塊錢的匯款單。
媽媽去了一年門頭溝醫療隊,去了甘肅“六二六”醫療隊一年,平時在家也是晚上8點以后才到家,早上7點就走了,一星期值兩次夜班。
上到初中,爸爸才回來,大家住在一個家里,天天見面,老實說,我已經很不習慣家里有這么個人了,一下不自由了。他看我也別扭,在他看來我已經學壞了。我確實學壞了,跟著院里一幫孩子曠課、打架、抽煙、拍婆子。
說來可悲,我10歲剛從保育院回到家最緊張、每天憂心的是不能一下認出自己的父親。早晨他一離開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記得是一個個子不高的陰郁暴躁的黑胖子,跟家里照片上那個頭發梳得接近一絲不茍盡管是黑白攝影也顯得白凈的小伙子毫無共同之處。每天下班他回來,在都穿著軍裝的人群中這第一面,總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張臉,每次都嚇我一跳,陌生大過熟悉。
小孩們一起玩時也互相幫著瞭望,看見誰的父親正往家走就提醒這孩子趕緊撤,最怕正玩得高興,身后傳來爸爸的吼聲:“王朔!”那喊聲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爸爸是搞情報出身的,神出鬼沒,我們在哪兒玩他都能找到,冷不丁現身大吼一聲。上初中時有一次曠課去王府井東風市場“湘蜀餐廳”吃飯,忽然聽到廳堂內有人怒喊一聲“王朔”,幾乎昏過去,緩過來發現是一端盤子的喊另一個端盤子的“王師傅”。后來我就聽不得別人喊“王師傅”,聽了就心頭一涼。
爸爸去世后我曾給自己定了個要求,不要再和媽媽吵架。很遺憾,又沒做到。有一年清明節,我穿了一件砂洗磨邊軍裝樣式的上衣,剛買的。媽媽一見我就說:“你怎么穿這么一件衣服,我不喜歡。”我沒理她,但她已經不高興了。她又說:“你那邊蹭上油了。”我那衣擺上有一大塊黑,油漬狀,是裝飾。我還忍著。接著她還說:“你怎么連件新衣服都沒有。”我跟她急了,說:“你管得著我穿什么衣服嗎?你管好你自己好不好?”……
每回氣完媽媽,我比她后悔,但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別歹毒。和爸爸也是這樣。其實我不恨他們。清明節第二天我有點內疚,回家陪媽媽吃頓飯,我嘴里還是一句好話沒有,張嘴就是訓她,后來我索性不開口。
也就是這兩年,才說媽媽小時候對我不好,還是她起的頭兒叫我往這邊想。之前覺得她不近人情,有時庸俗,覺得她一向在家里稱王稱霸,不能讓她在家里獨大,必須再出一個霸王才能生態平衡。之后也不真那么想,只是吵急了眼拿這個堵媽媽的嘴,屬于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