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83年,來自德語家庭的捷克猶太人弗朗茲·卡夫卡生于波希米亞的布拉格,成為了奧匈帝國哈布斯堡王朝的子民。41年后,他以捷克斯洛伐克公民的身份在維也納郊區去世。他能說德語、捷克語、法語和意大利語,成年后還學會了意第緒語。他熱愛猶太傳說和德國文學,同時大半生又都浸泡在捷克文化中。這位卡夫卡先生首先是一個歐洲人,一個國際主義者,然后才屬于各個民族和文化。死后,他被看做是一個重要的猶太作家,也被看作是最偉大的現代主義德語作家,到1945年以后,他又被當做是德國和奧地利的文學標志。最近這段時間,他又在家鄉捷克獲得追捧,這里的人們曾在他作品的鼓舞下奮起反抗蘇聯的統治。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卡夫卡是所有用德語寫作的作家中最為普世的一個。

然而,那個催生了他的國際主義風格的歐洲已經逝去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凡爾賽和約》撕開了連接歐洲的各個紐帶,希特勒更直接把歐洲打得粉碎。在今天的歐洲,猶太人很少住在卡夫卡時代的猶太區,曾經多語言混雜的奧匈帝國地區也已經變成了一個個的單一民族國家。第二次世界大戰和納粹大屠殺過去之后,布拉格也陷落在鐵幕后面,卡夫卡的作品在其家鄉遭到查禁。到歐洲的猶太人被消滅后,捷克當地的德語人群也在1945年遭到驅逐。而上述這一切災難發生之前,緊張和焦慮便早已遍布于歐洲,也正是這種情緒造就了卡夫卡的作品。當然,這并不是說,二十世紀后半期的世界和卡夫卡的世界是脫節的。卡夫卡形象中的焦慮、文化錯位和面對終極問題的無力,即使在今天仍令我們感同身受。

少年時代,卡夫卡在布拉格的德語語法學校接受教育,上這種學校的主要是說德語的猶太人。他也學過拉丁語和希臘語,這意味著他可以閱讀經典作家的作品原文。他也讀過德國和奧地利的經典文學,如歌德、克萊斯特和格利爾帕澤的作品。作為一個說德語的人,這些是他所接收的文化遺產;而作為一個猶太人,這些遺產又不真正屬于他。他也毫無疑問把19世紀偉大的文學作品納入了他對現代傳統的理解。在俄國,他熱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法國,福樓拜;在英國,狄更斯。他讀這些東西并不是為了感受什么異域風情,這些作家和他一樣都是歐洲人。在他死后,這種所謂“大家都是歐洲人”的感覺已經消失殆盡了。

卡夫卡的外語能力在今天看來頗為驚人,但在當時毫不奇怪:他那位沒什么文化的父親也能說不少種語言。赫曼·卡夫卡小時候在家說捷克語,在學校說德語。在不斷的遷移中,卡夫卡家族從皇帝治下的猶太二等公民變成了半被同化的資產階級商人。變化的速度很快,新的社會產物非常脆弱。在卡夫卡的歐洲,一切都在變遷,一切都瀕臨滅亡。在他去世十幾年后,歐洲就走向了無人能預見的野蠻狀態。他那些破碎的意象,那些掙扎于自身完整性的人物,以及他們所面對的毫無責任感的政府,正是歐洲恐怖時代前夜的標準形象。
卡夫卡的小說中很少有明確的地名,但并不是說他的作品都沒有地點。“外來者”是他最喜歡的形象之一:《城堡》中的K最為明確,而《審判》中的約瑟夫·K也對他自己的城市感到陌生。
在卡夫卡的時代,歐洲的價值觀正被尼采、弗洛伊德和馬克思的著作所動搖,他們的思想也在卡夫卡的作品中留下了印記。政治上,小國正在孕育中,捷克、波蘭、匈牙利、南斯拉夫都在開始反抗維也納的帝國統治。這也是國際社會民主主義崛起的時代,布爾什維克在1917年革命成功,德國在1918到1919年發生了短暫的革命,布達佩斯也出現了類似的起義。當然,對卡夫卡來說,最主要的問題則是反猶主義的高漲和猶太復國運動的萌芽,他對后者有著巨大的興趣。對遍布這個時代的科技革新,卡夫卡的感受則是愛恨交織。波希米亞地區迅速的工業化使之成為了帝國的工業重鎮,卡夫卡自己的職業——工傷事故保險——也處于工業發展的尖端,科技、工業以及隨之而來的勞資關系問題正是他謀生的渠道。他的第一位未婚妻菲麗絲·鮑爾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這正是她吸引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除了工業化和城市化之外,伴隨著變革中的文化認同和階級斗爭,卡夫卡的一生也見證著婦女地位的改變。他喜歡強大獨立的女性,鮑爾在她的行業里便處于前沿領域。米蓮娜是卡夫卡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她也畢業于布拉格著名的密涅瓦女子高中。在卡夫卡的妹妹違抗父母意愿想要“嫁出門”時,卡夫卡支持了她。
卡夫卡雖然在小說里不怎么提及地名,但通過他的日記和信件可以看出,他在文化上植根于中歐。他通信對象們的出生地和居住地說明這一地區在文化上的邊界。他們最終去世的地點則經常遠在天邊,從中也可以看出歷史和地理在這一地區和時代的關系。菲麗絲·鮑爾是一位同化的柏林猶太人,希特勒上臺后逃亡美國,最終于1960年去世。她的好朋友格蕾特·布勞克和她有著相似的背景和職業,但移居意大利后仍死于納粹大屠殺。米蓮娜是捷克基督徒,因政治活動遭納粹迫害,1944年死于集中營。朵拉·迪亞曼特是卡夫卡去世前最后一位女友,來自一個信奉東正教的東歐猶太家庭,逃過納粹后于1953年去世于倫敦。卡夫卡的第二位未婚妻茱莉·沃里契克來自捷克的猶太家庭,家境一般,像卡夫卡的父親一樣通過經營和勤勞改變了命運。卡夫卡的男女朋友們彼此都有某種相似之處。但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的話,他們之間也有區別,比如雖然多為猶太出身,但家境并不相同,對猶太種族的態度也不同。
卡夫卡的男性朋友們也是如此。他們全都來自猶太家庭。馬克斯·布勞德逃脫了納粹并到了巴勒斯坦,1968年死在那里。羅伯特·克勞普斯托克是一位來自布達佩斯的匈牙利醫學生,1972年死于紐約。卡夫卡向出版商推薦過羅伯特,請他擔任自己小說的翻譯,那位出版商后來也逃往美國。卡夫卡還和學校里認識的兩位朋友長期通信,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出卡夫卡的一些特征。兩人都相當接近德國民族主義,其中一人在一戰期間更志愿加入奧地利軍隊并在意大利前線陣亡。另一人則干脆棄絕自己的猶太身份,甚至全面投身于德國的民族主義運動,但還是免不了死在奧斯維辛集中營。
猶太種族和猶太身份的定義本身便帶著某種悖論,這種悖論經常讓猶太人自己感到窒息。卡夫卡在成長過程中便越來越仇恨他偏僻狹小的家庭和文化背景。“世界,尤其是精神世界,比這個可惡的特普利茨-卡爾斯巴德-布拉格三角區要廣闊得多。”他有時也會憎恨自己是猶太人。猶太身份的內容無所不包,因而也令背負著它的人們動彈不得。與此相對照的,則是他自己家庭背景的國際性,似乎通過他居住在各地的親戚,他可以和世界的其他部分相聯系。卡夫卡好像和這一切格格不入。他有一次說自己是中國人,還曾經設問說,他跟猶太人能有什么共同點?他跟自己都沒什么共同點。
如今,卡夫卡所認識的歐洲在1989年再次劇變。蘇維埃共產主義倒下了,天鵝絨革命扳倒了捷克斯洛伐克,后者分裂成了兩個國家,全球化和資本主義席卷全球,又在經濟危機中舉步維艱。在這個劇變的時代,我們有理由重讀卡夫卡——這位不用捷克語寫作的最偉大的捷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