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把這份工資交到她手里的時候,姥姥不接:“你留著吧,買個菜啥的。”
“這哪行啊?你的工資呀,你的勞動所得呀!我拿了你的工資,這不成了剝削勞動力嗎?”
姥姥拿著工資的那份激動我是真看出來了。你想啊,姥姥在家工作了一輩子,沒以自己的名字領過一分錢。年輕的時候孩子多,她沒下過一天地。年紀大了,孩子都有出息能掙錢了,她拿的也不過是孩子孝敬她的錢。
姥姥這是第一次嘗到了自己掙錢的快樂,喜悅無以言表,那天晚上幾次拿出錢來要給我。姥姥的歡喜讓我想哭,咱早就不差錢了呀,姥姥。
姥姥還是老了,報紙疊著疊著也擋不住昏睡了。
我嚇唬她:“人家要是知道你是個這么不努力不認真的員工,就得開除你,不給你活兒干了。怎么工作著能睡覺呀?”
后來聽阿姨說,姥姥害怕了,囑咐阿姨:“我要是睡著了,你就推醒我。現在下崗職工這么多,要不是你阿姨有面子,咱這份工作早就讓人收了。”哈,老太太坐在家里還知道下崗職工多。
是啊,姥姥疊報紙,阿姨念報紙,常常是念報紙的人念了錯字,聽報紙的人也聽不出個錯,還是在一旁玩的兒子糾正她們。三個人的學歷加一塊兒都上不了中學,這曾經是我們家的一景兒。
疊報紙也擋不住姥姥打瞌睡,我又布置了新工作。
“姥姥,我們單位回收瓜子仁,出口歐洲。質量要求嚴,不能用嘴嗑啊,要用手剝。仁要完整的,不能碎。剝一小瓶(普通的玻璃杯)十五塊錢,你做不做?”
姥姥真是見錢眼開:“做,做!閑著也是閑著。”
第二天我就去買了五斤葵花子交給了姥姥。
葵花是姥姥心中的那一片向陽花,過去姥姥家院子里最醒目的就屬院墻周圍那十幾棵向日葵了,它們在我心里是那樣的高大粗壯。秋天果實最飽滿的時候,它們也從未驕傲過,總是低著頭彎著腰,一副羞答答的樣子。
我和姥姥都喜歡向日葵,刮風的秋天,我們倆就趴在玻璃窗上看著它們在風中跳舞。姥姥說:“看它們嬉皮笑臉的樣兒,鬼精鬼精的,不會說話,腦子可都有數哇!”腦子是指葵花里的瓜子,有數是指飽滿。
“有數最后也得讓咱吃掉啊!”
“這就是向日葵的本事,它就是讓你吃的,你吃了它你就成有數的人了。”姥姥認定葵花子吃了對人的腦子好,認定這個世界上就有奉獻和索取之分。
姥姥又開始做第二項工作了。
天哪,那些日子家里弄得到處都是瓜子皮,塵土飛揚的。姥姥一整天啥也不干,除了吃飯就是剝瓜子,五斤一天就全剝出來了。
看著一大杯滿滿的瓜子仁放在我的屋子里,我又掉淚了。以這樣的方式還能讓姥姥活多久?九十七了。
姥姥做事認真、誠信的本性讓我感動。透明的杯子里能看見的瓜子一個是一個,想找個半拉的、破碎的都很困難。姥姥是揀了又揀、查了又查,凡是不合格的都挑了出來。
晚上睡不著,起來看著這杯一粒一粒的瓜子仁。我把它們倒在桌子上,再一粒一粒地撿回去,偶爾放進嘴里嚼一嚼,咽下去的卻是滾燙的淚水。
五十年了,心跟著姥姥一起走。小時候是她扯著我,長大了是我扯著她。我怎么從來沒想到終有一天我是扯不住姥姥的,不是我撒手,是姥姥先撒手啊!
多少個艱難的時刻,都是姥姥用她那大白話點撥著我,支撐著我;多少個想不開的問題,都是姥姥一個個雞毛蒜皮的比喻讓我豁然開朗。姥姥的寬容、姥姥的良善,不斷地修正著我的缺點,改正著我的錯誤,姥姥的智慧、姥姥的光亮始終照耀著我,溫暖著我。可是姥姥要走了,這一切她會帶走嗎?即使都會留下,我怎么還是那么無助、那么害怕呀?
瓜子,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食物把我的心填滿了,滿得再也盛不下任何東西。是種子就能發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