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么捍衛(wèi)記憶？

“軍代表和排長走進家門，對著母親就踹了一腳，她一下跪在地上。然后大家像捆粽子一樣，把她捆了起來。母親被捆時，肩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喀喀作響的聲音。”

恐怖的“喀喀”聲至今縈繞在張紅兵的腦海中。這一天是1970年2月13日。

兩個月后，張紅兵的 母親被認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被判處死刑，并立即執(zhí)行。

在許多夢境里，

她從來不和我說話

10年后，1980年7月23日，安徽宿縣地區(qū)中院作出了再審判決，認定原判決完全錯誤，“實屬冤殺，應(yīng)予昭雪”。

張紅兵的母親名叫方忠謀。這位安徽固鎮(zhèn)縣的樸實母親也曾試圖在那個運動動蕩的歲月中，退守到小家，留守最后的“溫暖”。張紅兵的父親張月升曾在固鎮(zhèn)縣任衛(wèi)生科科長，“文革”之初便被“打倒”。在批斗會上，方忠謀總會站在張月升的身邊，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替他遮擋拳頭，保護他。批斗會結(jié)束后，方忠謀手挽著張月升走在公共場合。在張紅兵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么親密。

40多年來，張紅兵總會在夢里見到母親，“還像臨刑前那樣年輕。我跪在地上，緊緊拉著她的手，但又害怕她突然消失。我說：媽媽，不孝兒我給您下跪道歉了！但是她不回答我。在許多夢境里，她從來不和我說話，我相信，這是她對我的一種懲罰。”

“懲罰”？是的，一種無言的懲罰。

1926年出生的方忠謀，曾是解放軍衛(wèi)生員，轉(zhuǎn)業(yè)后任縣醫(yī)院門診部副主任。1970年，被造反派認為是出身地主家庭，有“國民黨特務(wù)”嫌疑，方忠謀被隔離審查很久后，才允許回家。

43年前的這一天，方忠謀一家同當(dāng)時的中國普通家庭一樣，遵照領(lǐng)袖的指示，舉行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家庭辯論”、“家庭批斗”。方忠謀說，領(lǐng)導(dǎo)人不該搞個人崇拜，“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這句話成為方忠謀死罪的鐵證，而定罪的證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深愛并保護著的丈夫和兒子。甚至，是丈夫和兒子將她推向了“死神”。

面對妻子、母親的“反革命言論”，早已成為“驚弓之鳥”的丈夫張月升和懷揣“一顆紅心”的兒子張紅兵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要和方忠謀劃清界限。張月升說，“從現(xiàn)在起我們堅決和你劃清界限，你把你剛才放的毒全部都給我寫出來”。而在兒子張紅兵眼中，“母親已經(jīng)不再是母親，而是階級敵人。我要立即投入對母親的批判斗爭。”

方忠謀寫完一張紙，張月升就拿著出了家門，說要去檢舉。張紅兵擔(dān)心父親會考慮和母親的感情，照顧整個家庭，而動搖立場，為表現(xiàn)自己的革命立場，他也寫了封檢舉母親的信，和自己的紅衛(wèi)兵胸章一起，塞進了軍代表宿舍的門縫。

在檢舉信的最后，張紅兵寫道：“打倒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謀！槍斃方忠謀！”這一年，他16歲。這一次，他“如愿”了。

回憶起這一幕，張紅兵說：“我知道我和父親這么做，意味著母親會死亡。當(dāng)時心里很亂。不過想得最多的，不是后悔，而是覺得我和父親站穩(wěn)了立場，我們的政治表現(xiàn)經(jīng)得起考驗。那時候大家都被裹挾在一種氛圍里，想跑也跑不了。我人性中的善良、美好被徹底地、無可挽回地格式化了”。“從表面上看，我所追求的并非私利，志向純粹高遠，而實質(zhì)上自保的成分占了非常重的比重。甚至我也把它算作自己的一種政治表現(xiàn)。政治表現(xiàn)可能給自己帶來不一樣的境遇。不過后來我和弟弟依然沒有升高中的機會，不能當(dāng)兵，不能進工廠，都下放到了農(nóng)村。”

張氏父子的行為至少在一段時間內(nèi)得到了革命群眾的肯定，固鎮(zhèn)縣教育革命展覽中，有一塊展板專門介紹《大義滅親的中學(xué)生張紅兵和反革命母親堅決斗爭的英勇事跡》。然而，強大的負罪感從檢舉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伴隨著這一家人，在母親被槍決之后，負罪感終于戰(zhàn)勝了革命熱情—不過，它遲到了。

“我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回避，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提起。在母親去世后的很多年里，父親表面很平靜。直到他離休后，有一次我們回老家，他和我第一次談起這件事。他說當(dāng)時我們家出了這個事，他應(yīng)該負主要責(zé)任，因為他是成年人。經(jīng)過這幾十年的社會底層生活，我也經(jīng)歷了磨難。整理家庭的各種遺物、檔案，寫材料。我在心里罵：張紅兵啊張紅兵，連畜生都不如。”

選擇：是遺忘還是正視？

這樣一段傷痛，張氏父子本能地將其小心封存在內(nèi)心深處秘不示人，逃避，想要將其遺忘。然而，正如心理學(xué)“創(chuàng)傷治療”所言，面對一段創(chuàng)傷，最好的辦法并非壓抑而是將它釋放。

2009年前后，張紅兵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竟有人鼓吹“‘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已近耳順之年的他，鼓起勇氣，打算“用現(xiàn)身說法來批駁那些無知、別有用心的謬論，用維權(quán)個案來對抗對‘文革’的群體性遺忘”。他選擇向媒體公布自己的個案，他努力推動將母親方忠謀的墓認定為省級文物。在他看來，母親的墓地已經(jīng)成為“文革”歷史的一個見證，而在學(xué)者眼中，張紅兵的努力是民間拒絕遺忘“文革”記憶的典型。

與之前的“傷痕文學(xué)”控訴，將不幸歸咎于癲狂時代不同，“拒絕遺忘，主動承擔(dān)”成為這一股反思思潮的主潮。

2009年，“文革”中北京中學(xué)“老紅衛(wèi)兵”一派成員、1951年出生的“干部子弟”王冀豫，在雜志上公開發(fā)表《背負殺人的罪責(zé)》，講述1967年16歲的他沖進師院附中武斗，并將人打死的經(jīng)歷。王冀豫直到對方躺在師院附中校醫(yī)院奄奄一息時才得知被打死的這個人叫王彥宏。他在文中如此訴說自己的懺悔：“靈魂深處總有些東西根深蒂固，冥頑不化。但理性還是反復(fù)清晰地告訴我：‘你是罪人！’一個‘性相近、習(xí)相遠’的人世間，為什么盛產(chǎn)這么多仇恨？懺悔是不夠的，也許這一切需要幾代人的反省。”在懺悔之外，他更看重的價值是：“歷史不能被閹割。”

2013年6月，61歲的山東人劉伯勤選擇通過在雜志上刊登“意見廣告”的方式道歉。在廣告中，劉伯勤向在“文革”中受到自己批斗、抄家和騷擾的眾多師生、鄰里道歉。他在廣告中說：“垂老之年沉痛反思，雖有‘文革’大環(huán)境裹挾之因，個人作惡之責(zé)，亦不可泯。”“在任何社會里，做這些事都是不對的。不對的事，就應(yīng)該道歉。”

6月中旬，河北邯鄲64歲的宋繼超看到劉伯勤的報道后，“我感覺也得馬上寫一篇！”“我也想道個歉，最想跟初中時的語文老師郭楷說聲對不起……”

一周后，湖南的溫慶福、山東的盧嘉善、福建的雷英郎……這些毫不相識的老人作出了同樣的選擇—他們在報紙上分別向“文革”中傷害過的人公開道歉。

8月20日，陳毅之子陳小魯選擇在網(wǎng)絡(luò)上公開署名道歉信，向他“曾經(jīng)傷害過的校領(lǐng)導(dǎo)、老師和同學(xué)”鄭重道歉。陳小魯說：“文革”是個“令人恐懼的年代”，自己的道歉太遲，但必須道歉，“沒有反思，談何進步！”“違反憲法，侵犯人權(quán)的非人道主義行為不應(yīng)該以任何形式在中國重演！”

并不為所有人認同的道歉

季羨林《牛棚雜憶》自序：“折磨人甚至把人折磨至死的當(dāng)時的‘造反派’實際上是打砸搶分子的人，為什么不能夠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折磨過程也站出來表露一下寫成一篇文章或一本書呢？如果這一類人—據(jù)估算，人數(shù)是不老少的—也寫點什么東西的話，拿來與被折磨者和被迫害者寫的東西對照一讀，對我們?nèi)嗣竦慕逃饬x，特別是我們后世子孫的教育意義，會是極大極大的。我并不要求他們檢討和懺悔，這些都不是本質(zhì)的東西，我只期待他們秉筆直書。這樣做，他們可以說是為我們民族立了大功，只會得到褒揚，不會受到譴責(zé)，這一點我是敢肯定的。”

2010年，王冀豫文章發(fā)表后，接受了鳳凰衛(wèi)視的采訪，公開懺悔罪行。節(jié)目播出后，死者家屬找到了他。死者的侄子代表家人向他表達了意見：第一，希望文章里不要出現(xiàn)死者的名字，以免激起死者親人的再度傷痛；第二，我們?nèi)匀粺o法原諒你，畢竟創(chuàng)傷如此之深。最后，這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告訴王冀豫：“我個人向你表示敬意。你做的是一件對的事。”

季老明顯地高估了中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對這樣一段不堪的過往，選擇沉默、逃避也許是出于心理防御的本能，但是，勇敢面對過去，揭開自己傷疤的行為，許多人依然不解。

2004年，作家老鬼無意中聽到了母親在1980年代的一段采訪錄音。采訪中，母親稱想寫一部盧梭式的回憶錄。在“文革”中曾勸兒子要低頭認罪、對領(lǐng)導(dǎo)奉若神明的母親，“文革”后重回純真、坦承自己怯懦。她說，“我佩服盧梭講真話的勇氣，我想要寫真實的一生，而不裝扮成完美無缺的人”。老鬼認為，“在某一個階段，她不是一個正常的母親，她被異化了”。他想幫母親完成遺愿，開始收集她的日記、手稿。他的母親叫楊沫，是紅色經(jīng)典小說《青春之歌》的作者。《母親楊沫》寫完后，老鬼將書稿交予哥哥查看。哥哥將批評性的語言都刪改了，換上了不少溢美之詞。哥哥妻子的態(tài)度更加嚴厲，“這是在鞭尸”。

2008年，北京文化研究者也是“文革”懺悔者之一的王克明，聯(lián)合好友，決定找更多的同時代者，征集文章，編撰一本名為《我們懺悔》的合集。老人遍訪民間，得到的回饋讓其驚訝—他從未想到隱于民間，有如此多的人與往事糾纏，為曾加諸他人的傷害而陷入苦痛。他們整理了一份“文革”懺悔者的名單，名單上的32個名字，都曾是“文革”暴力的一部分。時移事往，這些人大多跨進了花甲之年，最為年長者已有74歲，這些昔日的作惡者選擇寫下罪行，準(zhǔn)備結(jié)集出版，以尋求寬恕。2013年4月，《我們懺悔》一書編撰完成，共收集了32位作者的34篇文章，但是這段“活著的歷史”至今仍在等待出版—王克明找了兩三家出版社，都被拒絕了，對方告訴他：“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

王克明的朋友、出版社編輯岳建一始終記得，一個知青聚會上，他曾提出：“我們這一代需要集體懺悔。”立刻引來了反對者的喊聲、噓聲，甚至有人搶他的話筒，將他轟下臺。

心理咨詢師陸曉婭在一次校慶征文中，決定寫出自己批斗老師的故事。“我不做交代，不向老師道歉，我就無法心安。”自己的文章卻意外攪起了老同學(xué)的不安，沒有人再愿意想起往事，就連那些“文革”中被批斗的老師也是如此。老師們偷偷找到她：“你怎么還提那些事情？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對于這群懺悔者而言，他們更擔(dān)心的是這段集體記憶長時間缺席之后，對中國新生代的影響。

1966年，還是小學(xué)生的楊健，作為抄家者，沖進了一對夫妻的屋子。他們從家里抄出了幾十張唱片，有圓舞曲，有外國民歌。這時，一直沉默的女主人，突然悲痛地叫了起來。女主人刺耳的尖叫，給了這個孩子強烈震動。楊健后來才意識到，他無意中奪走了一家人動蕩歲月里的唯一快樂。進入中央戲劇學(xué)院教書后，1990年代，楊健曾在大學(xué)里開過“知青文學(xué)”這門課。沒過幾年，選課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只能停課。這位61歲的大學(xué)教授，已不在課堂上提起“文革”，“年輕人們更關(guān)注楊冪，而非歷史”。

王友琴收集了將近700個“文革”死難者的材料，建立“中國‘文革’受難者紀念園”網(wǎng)站。她經(jīng)常會收到一些90后孩子的郵件：“我的父母從不告訴我，‘文革’時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在一所大學(xué)，陸曉婭開設(shè)了名為“影像中的生死學(xué)”的選修課，其中“社會性死亡”這一單元中，會重點講述“文革”、三年饑荒等內(nèi)容。陸曉婭也會邀請學(xué)生用短劇、微電影的形式，表達他們的思考。最讓她欣慰的是，一個小組的學(xué)生演出了短劇《老舍之死》。提問時，陸曉婭問：如果老舍先生在天有靈，看到半個世紀后，一群年輕人演繹他的死亡，會怎么看？有同學(xué)的回答很真實：我們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也有同學(xué)的回答讓她略感寬慰：如果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他就真的死了。

用影像捍衛(wèi)記憶

170多枚毛主席像章密密麻麻掛了解放軍戰(zhàn)士一身—這幅照片叫做《虔誠者》。時任《黑龍江日報》攝影記者李振盛因為拍攝并保存了十萬多張“文革”照片蜚聲海內(nèi)外，2003年，他的攝影集《紅色新聞兵》在英國倫敦出版，被評為當(dāng)年世界最佳攝影畫冊。“我不僅是‘文革’的記錄者，我還直接參與了‘文革’。”退休后，他赴美訪問講學(xué)，客居紐約。

照片上的這位解放軍戰(zhàn)士，名叫王國祥，是解放軍23軍73師217團紅一連戰(zhàn)士，參軍后學(xué)習(xí)的第一篇毛主席著作是《為人民服務(wù)》，他的第一個人生榜樣是雷鋒同志。

新兵連里，他40天不睡午覺，從廢棄的木板上拔出了1000多斤釘子，被連隊樹為“學(xué)雷鋒節(jié)約標(biāo)兵”；為了給連隊營房建設(shè)趕進度，他一宿不睡，搬開了壓在施工線內(nèi)的10卡車石頭。

我這個人有個特點，不僅能干，還能把它寫出來。我把事情做完了，就給它一總結(jié)，提升一下，點題升華用的都是毛主席語錄。

連隊把我推薦到團里，上面就派人下來，幫我組織寫講演稿啊什么的，我每件事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這個怎么干的，什么思想指導(dǎo)下干的，它與我們整個全局什么關(guān)系。

第一次作為“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參加代表大會，是參加某省軍區(qū)的一個報告會，我一個小班長，頭一次見那樣的大場面，嚇得兩個腳發(fā)軟直哆嗦。李老師給我拍照片那時，我已經(jīng)出席過很多類似場合了，脫稿講，也可以講得很生動、很自如了。

在“文革”中，李振盛從最初的歡呼，到后來開始懷疑，再到反感，到憎恨。“文革”搗毀寺廟和拆毀東正教堂，他懷疑是在革文化的命；殘酷批斗讓他感覺太不人道；當(dāng)自己也被打倒時，他開始憎惡了。發(fā)生在身邊的慘劇，更讓他端起相機時心緒難平。

我的初戀女友叫孫培奎，是我們長春電影學(xué)院表演系的同學(xué)。她母親是大連金縣紡織廠的女工，“文革”中被誣是地主家庭出身，遭到批斗，還給抄了家。她不想在游街示眾中遭到羞辱，便上吊自殺了，沒想到繩子斷了，便一頭撞在石頭上，死得很慘烈。培奎也被說成“地主狗仔子”，混入教師隊伍的“假模范”，受到調(diào)查。

1967年4月，她來到哈爾濱。說我是新聞記者，又是報社革委會成員，前途光明，不想給我?guī)碚紊系穆闊Ｋo我留下一張字條，“因為我愛你，而又不想害你，才決定離開你，請忘掉我吧。”

兩個月后，她寄來一封信，并附上她的結(jié)婚照片。她還勸我應(yīng)當(dāng)和她也認識的祖瑩俠好。

1968年1月6日，我和報社同事祖瑩俠結(jié)了婚。結(jié)婚10個月后，她的父親也自殺了。他只是一個鄉(xiāng)下公社衛(wèi)生院的老中醫(yī)，就因為醫(yī)術(shù)比較高明，工資較高，便被打成“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

有一天晚上，幾名造反派先將他在屋里用火爐烤得滿身大汗，然后逼迫他脫掉外衣只穿背心和短褲到室外去，說是讓他冷靜思考一下自己的“罪行”。他在雪地里站了幾個小時，幾乎凍成冰棍。他實在無法忍受這種非人的折磨，為了做人的尊嚴，第二天便在隔離室里上吊自殺了。去世時，他還沒見過我這個女婿……

“這些事情直接改變了我對‘文革’的看法，1968年秋冬，政治風(fēng)云變幻，我自己也被打倒了……”

1968年清明節(jié)，李振盛在刑場拍攝了一些照片。那次行刑一共槍斃了8個人，其中有兩個人是哈爾濱電表儀器廠的技術(shù)員，他們因為散發(fā)了一張油印的小報《向北方》，被打成“反革命集團主犯”，因為他們“一心向著北方的蘇修”。

名叫巫炳源的死刑犯，聽到判決時仰天長嘆：“這個世道太黑暗了。”便閉上了眼睛，再沒有睜開。

沒有人要求近距離拍攝尸體，但他還是拍了一些特寫鏡頭。由于當(dāng)時他的“萊卡M3”相機上只有35毫米的廣角鏡頭，必須靠得很近，“我都能聞到剌鼻的血腥味和腦漿的氣味。”

暗室里昏暗的紅燈下，受難者的照片在定影液中漸漸浮現(xiàn)，他默默念叨，“如果你們變成鬼魂的話，請不要來找我。我只是要記錄歷史。”

其后半年，他仍無法忘卻這些人的臉。

1987年，李振盛拿出壓在箱底近20年的《虔誠者》，與另外19幅“文革”紀實圖片作為組照，參加“艱巨歷程”全國攝影公開賽。李振盛這組名為《讓歷史告訴未來》的新聞圖片榮獲大賽最高獎項—“系列新聞?wù)掌螵劇薄?/p>

翌年3月，這組照片和其他獲獎作品一同在中國美術(shù)館展覽，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張愛萍將軍參加開幕式時接見李振盛說：“你為人民記錄了歷史，為民族做出了貢獻，人民會感謝你的。”正在北京開會的任仲夷一連去看了3次，在自己當(dāng)年被揪斗的照片前，久立不語。

任仲夷當(dāng)時是黑龍江省委書記兼哈爾濱市委第一書記。批斗時，兩個大漢將他揪到臺上，一個紅衛(wèi)兵端過來一臉盆墨汁擎到任仲夷面前。先是逼著他把兩只手伸進墨汁盆里，蘸滿氣味難聞的墨汁，往自己臉上涂抹。

或許是覺得他自己涂抹的程度還不夠勁，還遠遠不像“黑鬼”的樣子，那個紅衛(wèi)兵將臉盆高高舉起，對著任仲夷的臉、眼睛和鼻孔使勁往上一抖，墨汁順著他的嘴巴、鼻尖往下流淌，一直滴到水泥地上。

又一個紅衛(wèi)兵，拿起飽蘸墨汁的一支毛筆，在任仲夷的白襯衫上寫了一行字：“打倒黑幫分子任仲夷！”大概覺得這樣還不夠過癮，干脆端起剩下的半盆墨汁，從任仲夷后脖頸子灌進去，墨汁穿過腰間又順著雙腿流淌到腳下，灰藍色褲子從里往外滲透出一道道的墨痕。

當(dāng)時使用的是黑白膠卷，拍攝出來的照片上也分不清是血，是淚，還是墨。

任老后來讓他的孩子專門來北京，找我要照片。并且對孩子說，“這張掛牌批斗的照片是我們?nèi)渭易顚氋F的財富。”

對于歷史，可以不“計”前嫌，但不能不“記”前嫌。遺忘與回避是最大的背叛。巴金先生早在上世紀80年代倡議建立“‘文革’博物館”時就說過，“脫下面具，掏出良心……只有牢牢記住‘文革’的人才能制止歷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來。”實際上，正是因為懺悔與反思缺席，很多人既看不到“現(xiàn)在”，也看不到“過去”，對很多人來說，“文革”作為國之浩劫的感受在淡去，而對“文革”的浪漫想象被有意無意地強化。

本文由本刊編輯綜合以下報道而成，在此鳴謝：

財新《新世紀》：《一個文革“狼孩”的懺悔訴訟》

《新京報》：《一名紅衛(wèi)兵的懺悔：永不饒恕自己“弒母”》

《鳳凰周刊》：《老紅衛(wèi)兵公開懺悔當(dāng)年打死人 稱歷史不該被閹割》

《南方人物周刊》：《虔誠與懺悔—兩個“文革”親歷者的心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