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歸屬感,正在成為一線城市眾多農村籍高學歷人才精神世界的空白區。
這些從農村走出來的大學以上學歷的畢業生,依靠相對貧瘠的教育資源,在高考的獨木橋上擠掉無數同齡人,最終獲取對于農村人而言最尊貴的城市通行證——考上大學,有的還獲得了更高學歷。
按照國家政策,他們把戶口遷到了就讀的大學,畢業時發現,和擁有當地戶口的同學“同學不同命”:選擇留在一線大城市的農村學子,大部分人的戶口無法落在一線城市。而當他們承認現實,想把戶口遷回老家時卻發現,按照國家政策他們的戶口再也不能和父母的戶口為伍,要作為城鎮戶口掛靠到當地的鎮居委會。
城鄉二元結構的體制下,戶口落不到一線城市也回不到農村老家,他們居住在城市的出租房內,為夢想努力打拼。
我們將這樣一群兩邊不靠的新城市人稱為“雙漂”一族。
農村中走出的精英
已經進入而立之年的媒體從業者蘇果(化名)剛剛參加完北京一場名流云集的聚會,會間她還抓住機會采訪到一位房地產大佬,與他暢談中國經濟走勢。聚會結束后,一身盛裝的她拖著疲憊的身軀,乘坐地鐵回到自己10多平方米的出租房內。
1983年出生的蘇果,來自山東煙臺蓬萊的一個小村子,本科和碩士都就讀于北京大學,碩士期間還同步攻讀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雙碩士學位。一路過關斬將把名校讀完,蘇果無疑是農村大學生里的佼佼者。
2011年留學回國后,蘇果幾經輾轉找到了北京一家媒體單位。解決北京市戶口,是這份工作對她的最大吸引力。
然而,一個硬指標將她攔在門外——必須要在國外呆滿360天。蘇果少呆了近2個月。“這個規定是2009年才出來的,而且出得很低調,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很多同學也都不知道。”蘇果一臉無辜。
蘇果提早回國,是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這個留學機會雖是兩校的聯合項目,但需要學生自掏國外的學費和食宿費用。“15萬元左右的學費加上5萬塊錢生活費,是父親跑長途貨運的辛苦錢。”作為家中老大,蘇果那時還有一個妹妹在老家讀高中,從小就知道替父母省錢的蘇果為了減少開銷,在課時結束后就回國了,連論文都是在國內完成提交的。沒承想,這一省卻省出這么大的問題。
現年30歲的蘇果剛剛登記結婚,她和老公都沒有北京戶口。這讓她對未來少了幾分安全感,她現在已經在擔心將來孩子的戶口問題。孩子出生后戶口同樣只能落回老家,就讀和異地高考問題接踵而來。
始于上世紀的“留京指標”,是北京市為了非京籍生源解決戶口設立的。2013年,北京市給予應屆畢業生的留京指標仍維持在1萬個。蘇果一度想離開,回到自己的家鄉煙臺或是婆家無錫生活。
充實而疲憊
當蘇果計劃前往二三線城市的時候,已進而立之年的李唐(化名)正從二三線城市來到北京工作。
他和蘇果有一個同樣的身份:就是來自農村的大學畢業生。不過,他的求學經歷要遠比蘇果坎坷。
李唐來自鄂西南的山區,作為村里僅有的高材生,李唐至今仍清晰記得當年每天徒步走三四個小時山路到外邊鎮上去讀初中、高中的不易。由于家境困難,交通不便,他們村里的小孩絕大多數都放棄了求學,外出打工。李唐說,他是幸運兒,靠爺爺奶奶、父母和姐姐五個人不惜一切代價才把他供出來,最終成為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生。
本科畢業后李唐回到當地的一個大型民營公司上班。然而,企業中復雜的人際關系讓他看不到自己工作的意義所在,而這個時候因為家鄉的旅游開發使得家庭經濟條件有了好轉,于是在家人的支持下,他選擇了讀研,來到北京尋找自己的夢想。李唐并不后悔當初的決定:“北京不是特別看重家庭背景,有公平競爭的機會,有一定的發展空間。至少在北京,我不需要去依附誰,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而談到戶口,李唐感到有點受傷:“上大學后,要求把戶口和檔案從農村轉入所在的高校,畢業后我想把戶口再轉回農村,結果發現只能作為城鎮戶口落到當地的鎮居委會。”這種居民戶口其實更多是掛靠的意義,意味著村里面有這個人,但是享受不到分配土地和各項農村補貼。至于土地被征用后的補償金也和這個人沒有關系了。
現在像李唐這樣讀完大學后失去農村戶口的不在少數。按照目前的戶籍管理制度,農村戶口可以遷出但不能遷入,地方上大多采取給予“居民戶口”的方式。
十八屆三中全會后,“建立城鄉統一的建設用地市場”這一政策被再度明確。公告指出,“加快構建新型農業經營體系,賦予農民更多財產權利”,使得農村戶口的含金量進一步提升,但這些李唐已經享受不到了。
十八屆三中全會指出,“創新人口管理,加快戶籍制度改革,全面放開建制鎮和小城市落戶限制,有序放開中等城市落戶限制,合理確定大城市落戶條件,嚴格控制特大城市人口規模。”
顯然,北京位于被“嚴格控制”的“特大城市”之列。由于北京戶籍與住房、消費(如購車)、教育、社會保障等直接掛鉤,對于北京戶口的競爭尤為激烈。“我現在既不可能拿到北京戶口,也享受不到農村的‘地票’,兩邊的福利都享受不到。回,回不去;留,留不下來。”
現在的李唐住在北京一個10平方米的出租房內,工資的三分之一交給了房東,三分之一寄到了家里,余下的錢夠自己吃飯和最低標準的消費。
“找回尊嚴”
“不甘心”是蘇果暫時沒有離開北京的主要原因。一位要好的同事知道蘇果想離開北京后對她說:“你讀了這么多名校,從中國讀到歐洲,難道就是為了回小地方安度晚年嗎?”
是啊,蘇果背負了太多的期望。也因此,蘇果開始做另外一個打算,讀博。讀博3年后,可以應屆畢業生的資質有再次獲得北京戶口的機會。
不過,2013年北京市政府頒布的一個被網友戲稱為“年齡控”的政策,再次讓蘇果的計劃開始緊迫起來。此項政策規定:應屆畢業生本科生不超過24歲、碩士生不超過27歲、博士生不超過35歲,超過這個年齡限制的非北京生源畢業生,將不能留京。官方對頒布此項政策的原因解釋為:調整北京人才隊伍年齡結構,優先給年輕應屆畢業生更多留京發展機會。
這意味著蘇果如果選擇從現在開始考博、讀博,在35歲之前沒有拿到博士學位,仍會再一次與北京戶口擦肩而過。
一直在猶豫自己是離開還是堅守的蘇果,在去年妹妹報高考志愿的時候,還是百般游說其填報了北京高校。蘇果此時似乎將自己在北京的難處置身于事外:“北京的機會多,資源多,對她未來的發展有好處。”2013年的“十一”,她帶著妹妹逛北京城,看著興奮的妹妹,蘇果忽然意識到,從上大學算起,自己客居北京已經快10年了。
同樣是在2013年的“十一”,李唐回了一趟老家,他拿出自己所剩無多的積蓄,給父親買了一件羽絨服,給母親買了一雙鞋,給奶奶買了一個助聽器,給姐姐的小孩買了書包和一堆書。為了供他讀書,這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曾為他傾盡所有。
李唐臨走前偷偷地把家里的一個賬本拿了回來,那上邊密密麻麻地記錄了他上學以來找別人借錢的數目,雖然現在靠全家人的努力已經都還清了,但他每一次看見,眼前就浮現出父母出去找人借錢時堆起的笑臉。
李唐說,每次一看這個賬本,他就有了在城市里繼續奮斗下去的動力。父母為他上學丟掉的尊嚴,他要在城市里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