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州鹿城區車站大道邊一間狹小的足療店里,董桂發一邊給客人修腳,一邊興致盎然聊著黃金投資。修罷,擦擦手,從兜里掏出一張名片,介紹他的另一個身份——眾博藏金資訊未來聯盟俱樂部副總裁。
他稱自己只是在朋友店里客串一下,主業其實是投資咨詢,炒匯、炒金、炒股和炒房,企業注冊資本接近200萬元。
在溫州,這種情況并不奇怪。洗腳上田,農民本色未改,即搖身為老板,成就了三十多年的溫州傳奇。
“能闖能拼,讓溫州人完成了最初的原始資本積累?!睖刂菔薪浶盼敝魅沃祧H表示,溫州缺乏地理優勢和資源稟賦,只能靠一代代溫商的努力來累積資本,但也正是他們的“不安分”心態,讓企業做不大。
資料顯示,溫州全市個體工商戶和企業數量共約50萬家,近年來每年平均倒閉約3萬家,每年新增約4萬家,平均19個人中就有一個企業主。
數量如此龐大,但上市企業卻僅12家。大量企業甚至拿不出規范的財務報表,絕大部分企業家仍將個人財產與企業資產混為一體。
賺快錢的心態,決定了資金流動的不確定性,決定了企業低、小、散的特性,產業長期難以升級,進而作用于城市發展,并反作用于新生的企業,惡性循環。
2011年的民間金融風波,讓許多溫州商人數十年的家業毀于一旦,至此,溫州人才真正發現規范、引導和監管的重要性,建立現代企業制度成為他們的燃眉之急。
年產7000萬元的個體戶
一大早,王年剛就大汗淋漓奔走在酒樓大堂。這位溫州新新雅餐飲有限公司的總經理,習慣了親力親為。
近兩年宏觀經濟下行,溫州餐飲業整體低迷,樂清原有的11家酒樓倒閉了5家,但王的團隊業績逆勢而上,去年三家酒樓和一家賓館一共實現7000多萬元的產值,今年還準備再開一家酒樓。
這家當地餐飲業的龍頭老大,幾周前卻還只是個體戶。
新新雅是老板從1994年白手起家創立的,經營小海鮮生意,現今已擁有三家酒樓和一家賓館。但快十年了,老板才第一次當上董事長,王年剛也才有了總經理頭銜。
由于用工量較大,王年剛常會奔赴外地招聘畢業生,但每次拿出營業執照都會引發一陣尷尬,個體戶的資質難免遭到質疑。只有將酒樓的照片、視頻一一展示給校方,學校才能確認其身份。
如果不是遇上政府的優惠政策,王年剛還將繼續面對這樣的尷尬。
溫州市政府今年推出的“三轉一市”政策,即“個轉企”、“企升規”、“有限轉股份”、上市。王的酒樓就屬于“個轉企”。
市政府承諾,對改制之前的稅收、財務等問題既往不咎。安全、消防等前置審批條件,也僅憑工商部門出具的變更證明,就可直接辦理。改制企業新增稅收的地方留成部分,也差異化實行兩到三年的減免,且三年內政府不主動查賬,給足企業緩沖時間。
回憶起樂清柳市鎮政府為“個轉企”召開的動員大會,王年剛笑稱,“后排座位擠滿了,再搬來椅子也不夠坐,晚到的就只能站在門口?!币舱悄翘?,他才知道“還有這么多跟我一樣的個體戶”。
僅僅在樂清,符合企業注冊條件的個體戶就超過6000家。
對于新新雅這類優質個體戶來說,轉企不但未增加負擔,還能規范發展。“這是今年最好的政策。一年能減免稅收好幾十萬元,在外招工、談生意的底氣也足了”,王年剛說。
即便是對于年利潤僅3%-5%的微利個體戶,稅收減免也將促其正常生存,并能讓企業家真正了解自己的資產、成本和盈利能力。
“三轉一市”
溫州市場主體規模普遍偏小。全市40.7萬個個體戶中,注冊登記100-500萬元的僅766戶;全市10萬余家民營企業中,統計意義上的大型企業僅50家,中型企業只有669家,其余都是小微企業。
改革開放30多年來,溫州始終缺乏央企的帶動力,缺乏大財團、龍頭企業的引導作用,主要憑中小微企業在市場中摸爬滾打。
“個轉企”作為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基礎一步,政府已規劃今年改制20000戶、三年內改制35000戶的任務目標。
王年剛告訴記者,前幾年之所以沒有意愿,除考慮稅收壓力外,也對整個轉制程序的繁雜有所畏懼。但動員大會的第二天,老板,也就是轉企后的董事長,便迫不及待地奔忙去了,讓原本可能耗時一年的程序,最終在20天內完成。
接下來的數月里,溫州將迎來“三轉一市”的高峰期。
數據顯示,截至今年6月,溫州3.5萬家工業企業中,規模以上企業4289家,僅12%左右。
此外,溫州境內外上市公司僅12家,只占浙江省的1/30,融資不過173.19億元,發行公司債也只有28億元。
“這并不完全意味著企業不達標,很大原因在于氛圍營造不夠、上市環境較差?!睖刂菔懈笔虚L胡綱高表示,面對成本上升、管理精細化以及宏觀市場的轉變,溫州已經在如狼似虎的競爭中漸處劣勢。
對于政府而言,提升企業層級已是當務之急。眼下,“個轉企”已經完成11800多家,并且距離今年實現500家“有限轉股份”的目標也日益拉近,另還有50家股份公司今年內將進入上市準備階段。
“政府終于出手,這是最為積極向好的信號?!鼻笆澜玢y行高級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林毅夫評價。
溫州產業升級過慢,很大程度上源于企業家不愿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源于企業缺乏向上發展的內生動力。政府不引導,則絕大多數都安于現狀。
在林毅夫看來,與溫州一嶺之隔的臺州市,早年同樣依靠小商品經濟起家,各方面條件均與溫州幾乎毫無二致,唯一的區別就在于政府效力?!芭_州之所以避免了危機,就在于企業提升、產業升級相對成熟。例如,吉利集團并購沃爾沃,臺州政府給予了莫大支持”。
回歸實體
與“三轉一市”同轉的,還有“虛轉實”。這方面,市場給溫州狠狠上了一課。
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時,溫州因此前自發進行過投資結構調整,暫未傷筋動骨。當中央出臺4萬億刺激計劃、采取寬松貨幣政策并推行十大產業振興政策后,溫州民間資本便信心滿滿地大舉殺入房地產、礦產和新能源等領域。
據溫州企業家聯合會統計,2011年溫州民間金融危機全面爆發之前,全市100家明星企業中半數以上涉足樓市。全國地市級和縣級城市的房地產項目,大部分由溫州人牽頭開發。
“那時,溫商連四、五線城市的房產市場也不放棄。寧夏、青海和內蒙古等地的舊城改造,開發商幾乎全是溫州人?!睖刂菔懈笔虚L朱忠明回憶道。
2011年,國家信貸政策全面收緊。4月,涉及前述領域的溫州企業開始資金鏈緊張,被迫轉向民間借貸,促使當年民間借貸綜合利率從年初的23%上升至9月份的25.4%,導致1-7月份規模以上企業財務成本同比提高43.5%。9月,部分企業資金鏈斷裂,上百位企業主出逃,兩百多家企業倒閉,多位涉及民間借貸的人士自殺。溫州瞬間成為區域性金融風波的重災區。
朱忠明說,當年比較“笨”的企業,不懂房產、股市投資,眼見別人的資產以億元級增值卻從未出手的人,當下不但生存無憂,還能穩步做大、利潤可觀?!岸斈曩嵈箦X的,第一桶金挖夠了的,現在無人不虧。”
慘痛的教訓讓溫州人明白了“脫實就虛”之害。
一位投資礦產失敗的溫州老板告訴記者,初中文化的他曾以為自己能一手遮天,在企業逐漸變相成為融資平臺后,大手筆投資頻頻出手,直至巨虧3億元。
至于原有的“熟人社會”及其創造出的擔保鏈模式,溫州如今的企業家基本再不會僅憑一通電話就借款往來,審時度勢和一紙契約,開始受到重視。
“企業家終于變得趨于理性,尊重契約精神。”朱鯤說,原有模式已徹底摒棄,過度信用所導致的濫用也已經消失,洗牌、陣痛可讓整個城市的商業文化向前進步十年。
規范缺失的溫州“草根經濟”,開始脫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