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批評視角下的《接骨師之女》

摘 要：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接骨師之女》這部小說，可從后殖民批評中的文化身份以及話語批評角度進行觀照與分析。茹靈與露絲分別展現了華裔移民文化身份的斷裂感受以及身份追尋歷程。祖孫三代女性是“失語的東方”的象征；露絲決定創作則是主動言說，也暗示東方的自我意識覺醒與主動要求發聲。尋根與發聲相輔相成，作者敘述話語及立場的復雜表明所有的話語都是“被給定的”。

關鍵詞：《接骨師之女》；后殖民；文化身份；話語

作者簡介：孫巖（1989- ），女，河南漯河人，首都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9-0-02

一、概述

后殖民文學有狹義和廣義兩個概念。狹義地講，后殖民文學是產生于先前是殖民地國家的文學；從廣義上看，后殖民文學可理解為后殖民時代的文學，也即殖民統治在全球范圍內終結，殖民地紛紛走向獨立之后的歷史時期內產生的文學。“后殖民文學是多元文化的產物，它產生于不同文化的交融過程中，因此，它的一個首要特點就是跨民族、跨文化性。”[1]viii華裔文學正具有這樣的特征。因為華裔作家多是華人移民或移民的后代，盡管在后殖民時代他們并沒有殖民地生活經歷，但由于人種、語言、宗教、文化等的不同，他們同樣經歷著由文化差異帶來的劇烈的碰撞與沖突，同時也面臨著雙重邊緣化的危機。因此在他們的作品中，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文化身份的流放與對民族之根的追尋，成為經常出現的主題之一。

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接骨師之女》正是這樣一部作品，故事情節圍繞第一代與第二代移民母女之間的矛盾與和解展開。引言以茹靈的口吻講述了一段充滿神秘感的往事，留下許多待解的謎團。第一部分敘述主人公露絲與母親和男友之間的生活故事。露絲回家照顧生病的母親，在收拾房間時意外發現母親的一份中文手稿，由此引出小說的第二部分。這一部分通過茹靈的敘述，揭開其身世之謎和家族歷史，講述她在動蕩年代的生活和情感經歷，展現了第一代華人女性移民的艱辛歷程。第三部分及尾聲的敘述視角又轉回露絲，她與母親及男友間的矛盾都成功化解，故事在平和、寧靜的愉悅中完滿收尾。

二、文化身份：斷裂與追尋

“文化身份”是后殖民理論中格外強調和關注的問題，它代表文化上的認同及歸屬感。這種由于流散而帶來的文化身份的斷裂，薩義德曾有過描述：“流亡不可思議地使你不得不想到它，但經歷起來又是十分可怕的。它是強加于個人與故鄉以及自我與其真正的家園之間的不可彌合的裂痕：它那極大的哀傷是永遠也無法克服的。”[2]48-55這種“流亡”不僅指“個人與故鄉”地理意義上與故鄉的疏遠，更是文化歸屬的失落和自我民族身份的困惑，是心靈上的自我與文化家園的“不可彌合的裂痕”。這種“裂痕”在母親茹靈身上表現最為明顯，她的一系列近乎神經質的行為征是文化身份壓抑、斷裂所帶來的外在表征。作為第一代移民，她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最為深厚，雖然在美國生活了幾十年，但始終未能真正適應異國文化，與故土依舊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些看似因老年癡呆癥而引發的胡言亂語，竟然是她深藏內心多年的沉重而真實的歷史；她近乎偏執地要跟“寶姨”說話，事事尋求她的庇佑，這種瘋狂的表現不僅是她內心長期忍受巨大的撕裂、無奈、隱忍的瞬間爆發，也是她固執地要追尋家族、歷史、文化之根的表現。她以文字的方式存留真實的記憶無法，希望被女兒讀到并理解，成為尋找家族記憶、同時也是文化之根的線索。以上種種，恰是表現了她對自己中國文化身份的深刻認同。

主人公露絲是第二代華裔移民，在她身上，文化身份的斷裂及由此引發的焦慮，似乎并不像茹靈那樣激烈與明顯。不過，她對自己文化身份的混雜性有一個從模糊到清晰、從刻意隱藏到主動接受的過程，這個過程伴隨著母親的身世之謎被揭開而逐步呈現。 “我們母女都是龍年所生，但她屬水龍，我屬火龍，屬相相同，性格卻截然相反。”敘述的一開始，同樣具有中國血統的母女倆，就被設置在對立的位置上。“龍”這一頗具中國文化色彩的意象，暗示母女倆在血緣關系上的承續性，但水與火的對立，不僅表明母女倆水火不容、相互對立的性格特征，同時也隱喻此時她們不同的文化身份立場。作為第二代移民，她沒有任何本土（中國）生活經驗，所以一開始，她的文化認同與她的出生地（美國）相一致，并沒有意識到這種可能的斷裂、混雜。露絲由于華裔出身，從小就常遭人排擠、歧視，被當成局外人的經歷讓她對那種格格不入的感受銘記尤深，這些可能使她開始意識到自己與其他人的差異性，因而對自己的文化身份有種特殊的敏感，刻意尋求與周圍人的一致性。她對融入美國社會、成為“美國人”有強烈的渴望，在言行舉止中也處處有意強調自己與母親、與中國的不同，以顯示自己的美國立場與文化歸屬。盡管如此，露絲還是無法改變自己屬于少數族裔的客觀事實，在一個以白人為主流的社會中，由于種族不同帶來的膚色、相貌等遺傳學意義上的差異，是不可掩飾的。同時，露絲從小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已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母親的影響，她所厭棄的母親的一些行為特征，恰恰也在她自己的言行舉止中有所流露。中秋節聚餐的場景中，“白人專區”的出現，以及“非華人”對露絲所做菜肴的不感興趣，更是種族、文化差異的濃縮體現。盡管露絲努力想展示自己的美國文化身份，但她受到的中國文化影響無法掩蓋；無論她多么想融入美國文化，成為“典型的美國人”，但在美國白人看來，她都是在相貌及文化上與自己有著巨大差別的“異類”。因而她的實際的文化身份，始終在游移不定之中。而她的內心也因處于這種中間地帶而焦慮、矛盾、掙扎。

隨著對母親手稿的解讀，露絲揭開了母親有意隱藏多年的身世之謎，挖掘出母親以及自己真實的家族歷史，因此真正地理解了母親，想彌補自己當年的過錯，期待與母親彼此諒解。這一了解歷史、找尋祖先的過程，表現出她對文化之根的追尋，同時也是她對自己真實文化身份的接受過程。她意識到自己文化身份的混雜性，并接受了自己歸屬于中國文化的部分。她不再因處于中間，不屬于任何一方而焦慮，而是坦然接受這樣的狀態。在接受這一事實之余，她還主動為自己以及母親、外祖母言說，樂于書寫這段塵封已久的歷史，也表明她對自己混雜文化身份中的接受。

霍米·巴巴的“混雜”概念解構了民族神話，表明他對全球化時代民族的流散性、跨語言跨文化交流的普遍性有著深刻的認知。他認為當今的社會是由不同民族背景和社會經歷構成的交雜體，因此邊緣生存就是當今的生存狀態，民族文化之根存在于差異性中，“混雜文化”是當代文化存在的狀態。[1]51、x無論是小說中的露絲還是現實中的作家本身，作為美國華裔移民的后代，他們都經歷著這種文化上的“混雜”以及雙重邊緣的狀態。與第一代移民由于流亡而帶來的“裂痕”、“哀傷”不同，他們在追尋民族文化之根的同時，似乎不再把之視為“唯一”，不再汲汲于確立某種單一的文化身份，而是在文化身份的混雜中呈現出和解與接受。

三、東方：從失語到發聲

在殖民話語中，東方/西方總是由一組二元對立的詞語呈現：男性/女性、強/弱、文明/野蠻……東方常被置于低級、弱勢的位置，往往被視為陰性、女性。在薩義德看來，東方是被研究、被觀察、被審視的對象，是劣等、落后、怪誕、具有女性氣質的形象，“往往充斥著歐洲優越性的陳詞濫調、形形色色的種族主義、帝國主義，以及將“東方”視為某種理想的、不變的抽象存在的教條觀念”[3]11。而這一形象是西方話語描述的，東方則幾乎處于沉默和失語的狀態。小說中寶姨、茹靈、露絲，構成了血緣上一脈相承的三個女性人物，而這三者恰好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語”，是“沉默的他者”，是話語權力關系中的弱勢群體，都在某種意義上被描述、被定位。在此意義上，這三位女性人物形象也是東方形象的隱喻。

寶姨是小說中不曾直接出場但又至關重要的人物，她是露絲真正的外祖母，真正的“接骨師之女”，象征著家族血緣、歷史、文化之根，所有關于她的故事，都源自于茹靈的描述。寶姨一出場就是近乎啞巴的形象，她不能自如地說話，只能依靠茹靈做她的傳聲筒，被動地等待別人替她言說。寶姨毀容失聲前的經歷，她接骨師家族的歷史，只能一直被掩蓋，或者任由別人講述。她本希望寫在紙上，以文字的形式流傳，但茹靈當時與寶姨賭氣，不愿去解讀這份文稿；后來罹患老年癡呆，記憶力衰減，又無法詳細向不懂中文而露絲解釋手稿內容，因此有字也近乎無字，寶姨的故事始終只能被動地等待被別人發現和解讀，她自身還是無力言說。寶姨的形象正是沉默的東方的象征符號，東方是弱勢的女性，是沉默的他者，是無力言說的對象。就算他們存有自己的文字符號，但西方出于歐洲中心主義、殖民主義的心態，不屑于去理解，或沒有能力去解讀。所以，東方仍然是失語的，不被理解因而也是神秘的。

寶姨的失語在她的女兒茹靈和外孫女露絲身上，得到不同程度的再現。茹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出于生存壓力，她不能說破；后來到了美國，由于語言障礙以及與女兒的矛盾，她只能把這些往事用中文記錄下來，然而不會中文的女兒露絲又不能解讀，這同樣是一種失語。露絲雖然是一名作家，但她從不自己寫書，而是甘于替別人傳達思想，成為他人的譯者和傳聲筒，甘于為別人捉刀，這也是一種失語，甚至是主動失語。她的家族歷史、文化記憶也由此產生了中斷的危機。

或許是露絲身上的中國文化基因被喚醒，雖然之前與母親有諸多矛盾，她還是承擔了解讀母親文稿的任務，在此過程中也進一步了解到自己家族的歷史，對自己的中國背景產生認同與理解，最終決定為家人、家族而言說。“此前，她一直沒有一個理由為自己寫作，只是為他人作嫁衣，如今，她找到了為自己寫作的理由。”從寶姨到茹靈到露絲，是被動失語到主動發聲的過程，也是東方的自我意識覺醒，要求發出自己的聲音的表現。

后殖民文學通過敘事來顛覆被殖民話語掩蓋的歷史，在這種對過去的重述中也“生產”自己的身份。[4]210露絲最后的寫作所達到的正是這一目的。其實寶姨、茹靈也并未完全失語，她們都選擇用書寫的方式記錄歷史，這也可視為一種隱蔽的書寫。不過這種發聲仍是被動的，需要依靠別人的“同情之理解”才能發現并解讀。與她們相比，露絲最后的寫作更加呈現出一種主動性，其對西方話語的顛覆、反叛的姿態也更為明顯。同時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對中國的描述中，還是對裹腳、中醫、迷信等有過分的強調和渲染，帶有神秘色彩，這些似又落入“東方主義”話語的窠臼。

四、小結

僅從標題來看，《接骨師之女》就有種追溯祖先的“尋根”之感。圍繞“骨”，小說雖著墨不多，但它是小說的線索，與情節的重大轉折緊密相關。如果把“骨”視為中國文化的象征符號，那么茹靈家鄉的“龍骨”，也即周口店“北京人”的頭蓋骨，就是文化之根的象征，尋“骨”就是尋根。寶姨堅持尋找并保存骨片，茹靈追問并想要記錄這段接骨師家族的歷史，她們的后代露絲從茹靈的手稿中了解到接骨師家族的真實歷史，認清自己的血脈之源，并幫助母親回憶起外祖母家族的姓氏“谷”以及寶姨的真實姓名，這整個過程是對血緣之根、家族之根的溯源，更是追尋文化之根的過程。而“接骨師”這一職業，也因此有了特殊的意義，隱喻著對斷裂的文化之脈的接續。可以說整部小說“尋根”的意味非常濃厚。在尋根的同時，露絲也逐漸找回自己失落的中國文化身份，東方文化意識以及東方的聲音。她自覺地為自己、為家族，為真實歷史言說，也是為東方發聲。

小說中露絲對自己文化身份的中的中國部分有所認同和接受，這很可能暗示有著類似經歷的作者的態度，露絲“為自己寫作”或許也是作者要為中國文化言說的表示，不過正如上文說，作者對中國的描述有落入“東方化”的嫌疑，如寶姨這個人物，有時具有美國新女性的性感和奔放，有時又神秘化，這些不免顯出作者的話語及敘述立場仍是西方式的。這種看似矛盾、分裂的現象，在其他華裔作家那里也有不同程度的體現。霍爾的觀點似乎能較好地解釋這一現象，他認為人們從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寫作說話，所由的歷史和文化也是特定的，所以人們所說的話總是“在語境中”，是被定位的，也即所有的話語都是“被給定的”。[4]209

薩義德認為東方是復雜多變的地方，是文化與政治、經濟及軍事原因之間相互結合而產生的[3]16。因此，后殖民文本，尤其是根源自東方的華裔作家的文學創作，也就有了更多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的理由。

參考文獻：

[1] 任一鳴.后殖民：批評理論與文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

[2] 王寧.敘述、文化定位和身份認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評理論[J].外國文學，2002，（6）：48-55.

[3] 愛德華·W·薩義德，王宇根譯.東方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4] 羅鋼、劉象愚.文化研究讀本[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