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汽車還沒出城,收到一條短信,說市長被雙規了。我問司機孫師傅是否知道,他“哦”了一聲,答了一句“早晚的事”。他的平靜,讓我不能平靜了。
“你看看,好好的路,竟然被他挖成這個樣子了。”孫師傅嘆息。是的,我現在不敢接待外地朋友,他們被堵在路上,總要奇怪地問:“這條路是新馬路呀,怎么又挖開了呢?”
我和孫師傅認識不到半小時,他并非“行路難”才有怨言。這一路,我們就共同關心的問題廣泛地交換了意見,彼此態度坦誠,他的視角和觀點對我啟發很大。孫師傅的談話要點,我沒一一整理,但真知灼見,比會議室的高談闊論有價值,茲錄數則,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孫師傅指出:“一個人是不可能獨自腐敗起來的”;“貪官的腐敗都是一步一步發展的,不可能不露蛛絲馬跡”;“這么多年,老百姓都議論成那個樣了,他就是不怕,現在一下子抖出那么多烏七八糟的事,怎么交待?”……
孫師傅說:“傳說他受賄多少多少,沒什么意思,具體數字要看法院怎么認定;但有人說他‘只貪污受賄兩千多萬元,這話不正確。貪污受賄就是犯罪,沒有多與少的區別,過了這條底線,都是一路貨色,沒有清濁之分了;再說,我開車每月最多掙四千元,兩千多萬元,我要開四百年,怎么能說‘只貪污受賄兩千多萬元呢?”
我說:“不能把勞動所得和貪污數目作比較;但我同意你的話,我也反對說‘只貪污受賄,說這些話的人很可能都是做奢侈品生意或是弄房地產的,他們的標準和我們不同。”
我們談到,人們只關注追繳貪污受賄所得,卻往往忽略了貪官造成的損失。比如,這個挖挖市長把原本安靜的城市糟蹋得一片狼藉,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其損失的遠遠超過他貪賄的數目。——市民的生活質量下降了,PM2.5上升了,趕公交上下班的人總是憂心忡忡,老年人出門不方便了,美麗的城市千瘡百孔,“形象”壞了,群眾生活質量下降,對政府的抱怨增多,缺乏信任了;原本沒事,硬要生事,原本很容易的事,以后很難做成了……談到這個案子的后果,我們都很痛心,損失實在太大了。為官一任,禍害一方,貪官下臺,給城市留下的創傷讓人無法遺忘。我們提起那些被他下令砍掉的大樹,那些樹是幾代人的幸福和自豪啊。
有人認為他是能人,“有闖勁,有魄力”,“能強行推進改變城市面貌”,我們也認為這是廢話傻話鬼話。比如,有人唱高調,說應有長遠之計,為子孫后代著想,市民應當克服暫時的困難,既然有信心做正確的事,為什么要壓制不同聲音呢,專家不是一直質疑這些工程的必要性嗎?再說,“改變面貌”,奢侈到用大理石做馬路牙。沒有哪一座城市真富到用黃金做馬桶,但總有人想要這個面子。孫師傅說:“我開車二十五年,沒有違章記錄,按這樣的邏輯,應當高度贊揚我呀?可是,我是司機,我本來就得遵守交規,不需要表揚。但如果我違章,就得受罰,這個是這個,那個是那個,這個不能抵那個。”
晚餐時,人們都在談市長被雙規的事,個個喜形于色,人人歡欣鼓舞。這就讓我納悶:一個市長即將下獄,市民竟拍手稱快,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老虎”和“蒼蠅”有什么不同標準,我不太清楚。不受制約的權力,猛于病毒;一只肆無忌憚的蒼蠅,變異之后,完全可能制造出一場不大不小的瘟疫。
我記下這位工人師傅的談話,讓他的講話提醒我:勞動者在觀察什么、他們在想些什么以及他們會如何去想。
【原載2013年11月8日《新民晚報·夜光杯》】
插圖 / 特殊路段 / 康 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