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笙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是魏文帝曹丕說的話。魏文帝離現在已是很“古”,他嘴里的“自古”又古到何時,不得而知。但文人這毛病,肯定是病期超長。
文人為什么相輕,其實不難理解。流派、學脈、才氣、見解諸多不同,造成互相不理解,于是乎都覺得對方的東西不行。當大家都只拿自己的標尺去衡量別人時,自然只有這么一種結果。
相輕的事,不只在同時代的人中才有,隔著幾十幾百年照樣發生。但是這類相輕,往往是極單純的。比如,唐朝苦吟詩人賈島寫過兩句詩:“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據說他先寫了“獨行潭底影”這句,但始終找不到恰當的對句,過了好幾年,才想出下句。他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但到了宋朝,《臨漢隱居詩話》作者魏泰卻在書中嘲笑他說:“人豈不自知耶?及自愛其文章,乃更大繆,何也?……不知此二句有何難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淚下也?”魏泰雖然也有名氣與才氣,但在文學史上,未必高得過賈島。他說賈島“有何難道”,無非是想顯擺自己才氣更高,雖然草率一些,其余倒也并沒有太多“深意”。
然而現在的有些相輕是有“深意”的,因為它們根本不是從學理、學術角度發生,而是另有企圖。例如一些酷評。前些年以對魯迅的指責為代表的“酷評”,便是一類新相輕。這類相輕,脫離了傳統意義上的內涵,摻雜了更多的名利色彩。因為人人都知道,這類酷評的本身,大多不在于“評他人”,而是為了“揚己名”。
不過現在大家基本不玩“相輕”了,太費事。文人之間(不限于弄文字的人)的這種摻雜了更多名利色彩的“相互作用”,更多體現為“相捧”。似乎越來越多的人懂得了“花花轎子人抬人”的處世準則,我為你捧場,你為我喝彩,因為只有把你捧成“泰斗”,我才能成為“宗師”。在一些研討會上,只有捧聲,絕無責音。而且有些人組成小圈子,在圈內形成“內部循環”,你我他互捧,互相抬轎,結果大家的聲望賣價都上去了。亞當·斯密曾說過:“互相吹捧他們自己圈內人的本領與優點,并詆毀任何可能和他們競爭的人、事、物,是他們分內的工作。”
文人相輕、相罵、相夸、相捧,不但有門戶之見、利益之慮,更是修養之淺。清朝名醫葉天士想拜山東一位醫學名家學針術,但苦于無門。一次這位名醫的外甥病重,請葉天士來看。一問,他說舅舅治不好他的病,只好來找葉大夫。葉天士給他開了幾帖藥,沒多久藥到病除。要擱現在有些人,早就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什么狗屁名醫,還不如我,找他拜師,我真瞎了眼!但葉天士卻明白,人家治不了外甥的病,不表示醫術不行,而是“專業不對口兒”。后來他還是想方設法拜了那位醫家為師,學得針術。
葉大夫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但是這般易相輕為相重的胸襟與氣度,應該愧殺文人們。有了這般胸襟與氣度的人,想不成真名家,上帝都不答應。
【原載2013年11月13日《今晚報·今晚副刊》】
插圖 / 文人相輕 / 張耀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