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理
1984年9月15日,身染重病的宋振庭,自忖來日無多,為了卻一樁心事,抱病給夏衍先生寫了一封情凄意切的信。信中坦陳在以往歷次政治運動中“我整人,人亦整我,結果整得兩敗俱傷”的慘痛教訓,自責再三,只求獲得夏老(夏衍時年八十四歲)一語寬宥。對自己曾經傷及的另外兩位文化人亦予以致歉,言詞懇切,其“病廢之余,黃泉在望,唯此一念在懷,吐之而后快……”,讀來令人淚下。
宋振庭,1921年生,少年時即投身抗日救亡運動,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抗戰時期曾在延安馬列學院、華北聯合大學等單位屢履教職。解放戰爭期間曾任《東北日報》編輯、主編,延吉市委書記、延邊地委書記。解放后先后擔任過吉林省政府文化處長、省政府黨組成員,省委文教部長、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等職。1979年調任中央黨校教育長、校務委員會常委、顧問,曾當選為中共十二大代表、全國政協委員……
這樣一位有著豐富革命經歷的知識分子,不死于戰亂,不殞于敵牢,已是難得的人生大幸。不幸在和平時期奉“斗爭哲學”之命,卷入一場“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民族自戕運動,親歷冤獄密布、法治蕩然、人人自危的政治運動中。宋振庭痛定思痛,回首前塵,百感交集。
夏衍先生的回信,既婉言撫慰宋振庭的負疚之心,又列舉建國后封建殘余繼續為患的諸多事實,辯因檢理,絲絲入扣:“足下大病之余,總以安心靜養為好,病中苛責自己對康復不利。任何一個人不可能不受到時代和社會的制約,兩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礙了民主革命的深入。我們這些人也真的認為封建主義這座大山早已推倒了,其結果呢?封建宗法勢力,卻‘我自巍然不動。我們這些受過‘五四洗禮的人,也隨波逐流,逐漸成了‘馴服工具,而喪失了獨立思考的勇氣。”(禇贛生 鄒益編《告白人間——名人遺書》杭州出版社1996年12月版,第290-291頁)
夏衍先生不唯安慰病者心緒,解析國難緣由,也不諱剖白自己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從“左”跟風,“教條主義、宗派主義都有”(夏衍原話)的前愆,大躍進時期更是“頭腦發熱”(同上)。如此深刻反思,既是勸導宋振庭“覺今是而昨非即可,沒有懺悔的必要”(同上)。同時也表達了世無完人,孰能無過的唯物史觀與自我批評的豁達態度。這對宋振庭病體的康復,無疑是有益的。
兩位早期的同志,中期的對頭,暮年的知己,過了怎樣一段“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驚濤駭浪的歲月,也許不必對外人說了,因為眾多有著類似經歷的過來人,都會為世事的變幻莫測深長思之。
人生苦短。醒悟之后,重新喚回那久違的善意與真誠,又何嘗不是一種高風亮節?夏、宋兩位人中翹楚,均已先后故去,謹望他們記錄在案的“痛史”,不被后人所淡忘。
【原載2013年11月15日《湘聲報·讀書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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