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歲那年從外婆那回家的,這個家對我來說是如此的陌生。姐姐跟父親可以撒嬌,弟弟和母親可以耍賴,而我,既不會撒嬌也不敢耍賴,我發現了一個在家能夠證明我價值的最佳途徑:吵架,尤其是和父親吵架。
那年,我參加一個重要的考試,還差幾分。我在電話里跟父親說:“大不了明年再考?!笨伤陔娫捘穷^斬釘截鐵地說:“要給領導送禮!”幾天后,他千里迢迢地趕過來,遞給我一個布包。我疑惑不解,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和你媽商量了一下,把糧食全賣了,給你湊了這么多,這個年頭,一定得送禮。”這么多年,我知道糧食對他意味著什么,他有時為了等糧食的收購價能夠漲幾分甚至幾厘,常常不辭辛苦滿懷希望地等,而彼時不是糧食價格最好的時候,按照慣例,他還要等上好幾個月的。我的心像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活生生地疼,可我的表現是大聲地吼了起來:“誰讓您這么做的?誰讓您這么做的?”我不能在他面前流露我的心疼,我只有用吵架來掩飾我的愧疚。
“你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我。我明年再考一次不就可以了,您為什么要這樣?”問著問著,我的淚噴涌而出,漸至哽咽不能語。父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錢瑟瑟地抖著,活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他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反應,也不知道他究竟錯在哪里。
那錢我終究沒送。我知道拿著父母的血汗錢去送禮,不論是我還是別人,都是要受到譴責的。
后來,我開了一個小小的店,父親過來給我幫忙。我給他買了牛奶水果,可他不吃,還責備我亂花錢。有一天,我把水果當著他的面全部扔進了垃圾桶——垃圾桶是我剛買的。我知道接下來他會怎么做,他怒不可遏地沖過去,把水果一個個撿起來,臉都漲紅了,大聲嚷道:“好好的水果怎么說扔就扔了啊?”我不緊不慢地回答:“您不是不吃嗎?不吃不就要扔了嗎?”說完我就準備倒牛奶,這下他可慌了,一下子把水果牛奶全拿進房間了。
飯后和他在廳里小坐,他怔怔地看了我會兒,說:“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姐姐了?!币粔K經年的傷疤被生生地揭開,我看見他的眼睛開始潮起來,我眼里的淚也要涌出來,但我克制住自己,馬上吼了出來:“您就知道姐姐!從小到大您什么時候喜歡過我?”說完,我故意氣沖沖地起身,沖進了房間,我聽見他在我身后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何嘗不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可我寧愿讓他生活在對我的內疚中,也不能讓他活在對姐姐的遺憾中,因為,我還有機會在他面前盡孝,讓他慢慢融化心底的冰塊,而姐姐永遠回不來了……
“我告訴你女兒去!”這是母親的口頭禪,母親也經常在電話里向我告狀:“他又去開荒了,他又去做小工了,他把你給他買羽絨服的錢存起來了,還準備賣掉你給他買的補養品……”我儼然成了一個威嚴的法官,只是我的“判決”就是和他吵架,只要我用生氣的樣子一開口,父親便會立刻屈服,趕緊答應:小工不做了,衣服馬上買,滋補品按時吃……我甚至發現,他似乎還很享受這個過程,告狀、吵架、服從,我的老父親,越來越像一個孩子了!
“低回愧人子,不敢嘆風塵”,每個做兒女的也許都有過這種心情。這世上愛的方式有很多,面對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吵架算不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