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上偶然看到法國畫家米勒的一幅油畫《拾穗者》,一抹橙色的夕陽鍍亮了廣闊的田野,三位穿著粗布衫裙的農婦,正低頭拾著麥穗。此畫面安靜而莊重,內容雖通俗易懂,簡單明了,但寓意深長,發人深思且給人以豐富聯想。多么熟悉的田園景象啊,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屏幕好半天,腦海里忽地想起一首七十年代最著名的兒歌之一《我是公社小社員》,連忙百度了一下,瞬時,久違了的熟悉旋律仿佛帶著泥土與麥子的芳香,攜手早已離我遠去的童年,從歲月深處的廊橋上緩緩走來:我是公社小社員哩,手拿小鐮刀呀身背小竹籃呀,放學以后去勞動,割草、積肥、拾麥穗,越干越喜歡……
家鄉是洪澤湖畔的一個農場,記憶中,上世紀七十年代,每年的六月里,那寬闊的田野上,總是起伏著一望無際的麥浪,正如當時的一句歌詞那樣:麥浪滾滾閃金光,田里一片喜洋洋!那時,農場收割麥子用的是叫“康拜因”的收割機,我的父母就曾經駕駛過那種收割機。麥收那幾天,大人們總是一大早就出去忙著收割、運輸,只需幾天功夫,原本不斷翻滾的麥浪,就只剩下滿地的麥茬了。麥茬之間,往往會遺落許多麥穗,這時,學校就會組織我們小學生,突擊幾天拾麥穗,搶在下雨之前,讓麥穗顆粒歸倉。(教室的外墻上,還清晰可見毛主席的“學工、學農、兼學別樣!”)一般都是在老師的帶領下,排著整齊的隊伍,一路高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奔赴那希望的田野。
收割后的麥地總有麥稈和泥土混合的芬芳,我們在老師的帶領下,一字排開,進行拉網式的搜索,從地的這頭拾到地的那頭,每人負責兩到三行。因為那時的電影《地道戰》、《地雷戰》看了許多遍,所以,總感覺跟排查地雷差不多。我們每個人的裝束基本一樣:頭戴自己用麥稈編織的草帽、斜挎著笨拙的水壺、脖子上掛著空的書包,不停的將拾到的麥穗放進書包里,一邊彎腰拾麥穗一邊跟著田頭的大喇叭唱著:貧下中農好品質,我們牢牢記心間,熱愛集體愛勞動,我是公社小社員!空書包很快就會被麥穗塞滿,將書包里的麥穗統一倒進大麻袋里,再接著拾。那些麥茬很戳人,往往會將小腿肚劃出一道道血痕,麥穗上的麥芒也常常將手上的皮膚刺得很毛糙,但這些卻抵不過拾麥穗中的樂趣:常常會有翩躚的蜻蜓、蝴蝶停在麥茬上,也會有麻雀等鳥兒來此覓食,更吸引我們的是,在麥茬之間,常常會有許多野果,如喇叭蛋、燈籠泡、黑紫果等,這些野果,對于當時的我們來說,就是即甜又香的美味了!
休息時,同學們圍坐在田頭濃密的樹蔭下,喝一口隨身帶的兌了白糖的水,脫下腳上的黑布鞋,將灌進去的泥塊、麥粒倒出,接下來,老師就要開始給我們講故事了。這時的老師,再也不像課堂上那樣板著面孔了,她說的每一個故事都聽得我們目瞪口呆,什么《鄭板橋吟詩趕小偷》、《紀曉嵐妙語送賀詩》、特別是講《西游記》時,每到關鍵處,就會來一個: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讓我們在拾麥穗時表現得更加積極,心里卻盼著快點休息聽故事。老師講的故事中的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從此在我們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當然,她總也不忘諄諄教導我們“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有一次,兩個男生比賽往河里扔麥穗,看誰扔得遠,被老師發現后,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扔掉一株麥穗,就等于扔掉了一個白面饅頭,因為,這一株麥穗要是作為種子種下去,來年就能收獲一盤麥粒,這一盤麥粒加工成面粉后,就能蒸一個大的白面饅頭。老師的話擲地有聲,于是,我們也開始“表現”自己:對,毛主席教導我們,浪費是最大的犯罪!
那時,女生總喜歡將一株麥穗放在掌心輕輕揉搓幾下,再“撲”地一吹,被揉搓掉下的麥殼便如花雨一般四處散開,掌心里只剩下一小堆麥粒,丟進嘴里大口咀嚼,不時咽下白色的漿汁,嚼到最后,嘴里就只剩下面筋了,那就是我們最初的泡泡糖呀!
記得周國平在他的《最快活的日子在鄉下》一文中曾說:一個人的童年,最好是在鄉下度過,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人,歸根到底來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歸于土地。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而鄉村為它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的生命的環境。農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單,它有許多同伴,它與樹、草、野兔、家畜、昆蟲進行著無聲的談話,它本能地感到自己屬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相比之下,城里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單,遠離了土地和土地上豐富的生命……
我對他的話非常認同。我的童年、少年、乃至整個青春期都是在故鄉的洪澤湖畔度過的,那里春天燕子呢喃,萬物勃發;夏天知了喧鬧,瓜果豐盛;秋天稻花香里嘗湖蟹;冬天,蘆花飛揚,雪地里穿著高木屐捕麻雀、捉野兔的樂趣,早已深深地刻在記憶深處。是家鄉豐美的物產,給了我強健的身體;是家鄉純樸的民風,熏陶了我豪爽、耿直的個性;是家鄉的湖水滋潤了并將一如既往地潤澤我的血液。
如今,我雖然早已走出了那片熱土,就像童年早已離我遠去一樣,但走不遠也走不出的,是對童年美好生活的回憶和對家鄉深深的、揮之不去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