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河霧》中時空對立的沖突

摘 要：《河霧》是日本近代作家國木田獨步的短篇小說，它通過描述離鄉20年之久的豐吉拖著疲憊的身心回鄉又離鄉的舉動，呈現了在故鄉中存在的時間與空間兩對無法調和的矛盾。而這樣的矛盾，顯然是與當時的社會環境緊密相連的。作者國木田獨步通過主人公豐吉的回鄉，揭示了在明治時代下普遍存在的與立身出世主義有關的社會矛盾，這同時也凸顯了豐吉回鄉的悲劇性。

關鍵詞：《河霧》；故鄉；時間；空間；對立

國木田獨步的短篇小說《河霧》于明治31年8月10日發表在《國民之友》（第23卷第372號）上。它圍繞著離鄉二十年的豐吉再度回鄉又離鄉的矛盾舉動，呈現了故鄉中存在的無法調節的兩大矛盾——時間和空間的對立。而對于小說中身心疲憊不堪的豐吉的描寫，森鷗外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他認為《河霧》中出現的“疲于生活”一詞，多見于西方，日本還未曾普及，而國木田獨步將這一詞運用到了作品中，很好的詮釋了日本文明開化的意義所在，是很好的。[1]小說中所呈現的時空對立的矛盾，也反映了明治時代下與立身出世主義相關的的社會矛盾，而本文也將從小說中的時空對立出發，去探求《河霧》中深層的社會矛盾以及豐吉回鄉的悲劇性。

一、故鄉與東京的空間矛盾

《河霧》的開頭，就交代了主人公上田豐吉已經離開故鄉20年了。20年前，22歲的豐吉在“干一番大事業吧”（175）[2]這樣震撼人心的詞句的鼓舞下，他離開了家鄉，連大阪京都不看一眼，就直奔向東京了。豐田來到東京之后的情況小說中沒有具體的說明，只是簡略的交代了一句“因此，成功也罷失敗也罷，這二十年間，他以東京為中心，特別是以東北地方作為舞臺嘗試著干了許多事，與其說他最后終究是失敗了，倒不如說他的精力的源泉已經干涸了”（177）。于是，身心疲憊的豐吉決定回鄉。

故鄉對于豐吉來說，是其奮斗在外的孤寂心靈的情感慰藉，是支撐其不畏失敗堅持自己夢想20年之久的精神支柱。在小說中，漂泊在外的豐吉“在任何時候都忘不了自己的故鄉。不論怎樣潦倒，他都不愿意在都市的小巷子里將濁酒當做自己的性命一樣而讓自己像塵埃似的淪落下去，他不是這樣的人”（177）。

豐吉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雖然一開始他還戰戰兢兢，“不敢放開嗓子大喊一聲‘我回來了’，不敢大搖大擺地走在自己所出生的土地上，也不敢直接回到哥哥家，也就是自己所出生的家里去”（178），但是當鄉親們都友好地接受了他的時候，“他感到吃驚，從哥哥到所有的人都太溫柔了。然后他哭了，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和悲傷。他感到沮喪，一下子衰老了下來”（183）。而在此之前，當豐吉偶遇哥哥的孩子時，他眼眶里涌起了淚水。“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懷念之情，‘就是這里啊，我出生于這里，我也將在這里死去。啊，真高興真高興，終于安心了。’這種感情從他心底涌上來，不知怎的，至今為止的那種長期折磨他的艱難困苦就像蛻了一層皮似的，遠離了自己”（181）。

故鄉之于東京，《河霧》中雖然沒有直接進行比較，作者也沒有具體描述東京的面貌，但是在地理位置上形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對立面。主人公豐吉為了干一番大事業將對故鄉的愛埋在了心底，只身前往東京。而在東京摸爬滾打堅持了20載，豐吉又毅然決定回到故鄉。豐吉的回鄉“并不是漂泊來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回來了”（177）。豐吉不僅認為自己最后的歸屬是故鄉，而且還覺得在外鄉遭遇到的失敗，“未必都是自己的錯。事實上是因為外鄉人的人情味太淡了。如果是處在故鄉這么親切的人情環境中，做起事來多少應該會有一些成功的希望，也不至于像以前那樣慘敗了”（184）。

本以為豐吉就會這樣順利的在故鄉安度晚年，可他最后卻在一個月華如晝的夜晚，駕著小船，穿過河霧，再次離開了故鄉。豐吉的出路在哪里？他已經不可能再回到東京，因為“豐吉并不是一失敗就會逃回來的人，他的性格是要盡力而為之”（177）。那么豐吉為什么要離開故鄉，并且就在新生活即將拉開序幕的前夜？他還能去哪里？當豐吉發現了系在河邊的小船后，他搖著槳穿過河霧順流而下，“河水的盡頭就是一片茫茫的大海”（186）。如果說東京對于豐吉來說，是“沒有希望的淪落的大海”（183），那么故鄉就是“沒有希望的平安的島”（183）。對豐吉如此重要的故鄉為什么成為了沒有希望的平安的島呢？這與故鄉自身中所存在的時間矛盾有關。

二、故鄉中存在的時間矛盾

20年后豐吉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鄉。他感慨交集，鄉親們的友善，以及對他的安慰與祝福，都更加肯定了豐吉對故鄉的眷戀之情，“啊，故鄉！不管事業是一時的成功還是一時的失敗，豐吉在這20年間，一天都沒有忘記過它”（183）。豐吉心中的故鄉，并不僅僅是支撐他在外打拼的心靈支柱，也是幫助豐吉從毫無希望可言的眼下生活過渡到充滿希望的新生活的橋梁，是豐吉心中的那塊綠洲。然而，20年后豐吉心中的故鄉已不復存在了。“20年不見的故鄉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178）。豐吉“像是在夢境中一樣追尋著古老記憶中的點點滴滴。果然，樣子已經改變了”（178）。“但是，也可以說沒有變。只是墻上的那個洞跟20年前的相比，稍微變大了一點而已。那是豐吉頑皮地用棒子戳出來的”（178）。“只是在豐吉眼里，那條路比以前窄了，樹比以前多了，整個樹林也比以前更覺得冷清了”（178）。

豐吉的內心在“變了的故鄉”和“不變的故鄉”之間劇烈的搖擺著。20年不見的故鄉，有變化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在豐吉眼中，他始終看到的，或者說更愿意看到的是20年前不變的故鄉。豐吉心中所描繪的故鄉，正是他20年前離開的那個，在他漂泊在外時給他支持的故鄉。而當他需要心靈的安慰回歸故鄉時，卻發現故鄉早已改變。掙扎在故鄉的變與不變之中的豐吉，并沒有采取積極的態度去接納變化了的故鄉，他迷茫地走上了找尋遺失故鄉之路。

在故鄉中，豐吉更多感受到的是寂寥與疲憊。豐吉不自覺的跟著一個孩子來到了小時候釣魚的地方，并在那里遇上了哥哥的孩子源造。豐吉一路上還挺開心，他“眼前似乎清晰地看到了從前的自己”（180），“笑嘻嘻地急忙向那邊走去”（180）。可是，當他一激動，告訴源造自己就是他的叔叔的時候，源造的“臉色都變了。他丟下了魚竿，二話不說，一溜煙的跑向士族住宅那邊去了”（182），而其他的孩子們也很吃驚，“鬼鬼祟祟地逃走了”（182）。孩子們的舉動讓豐吉很吃驚，他“茫然地呆站在那里，目送著孩子們的背影”（182）。之后豐吉回鄉的消息傳遍了家鄉，他20歲時的朋友都陸陸續續來探望他。他們“現在都已是4、50歲的中年人或老年人了，不但已經有了兒子，其中的一些甚至都已經有孫子啦”（183），“尤其是一些女的，過去曾經是漂亮的少女，現在都已經成了老太婆了”（183）。

豐吉在開學的前夜，又來到私塾對遺漏的地方做了最后的安排。可就在回家的途中，他突然間改變了方向，來到了墓地。他坐在墓前，思考起自己與朋友的事情來。“山河月色依舊。而兒時的朋友已經有幾人已經長眠于此。此時，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之泉已經流到了茫茫無際的大海邊了。他和他死去的朋友之間，只隔著一層半透明的薄膜而已”（186）。與看上去永恒不變的日月星辰相比，人生卻只能最后走向墳墓。豐吉兒時友人已長眠于這塊墓地，這也暗示了豐吉的未來，換句話說，豐吉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當豐吉頓悟到年齡不停地在增長的自己，最后只能和這些舊友一樣奔向死亡的墳墓，豐吉得出了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之間，“只隔著一層半透明的薄膜而已”（186）這一結論。在孩子面前，豐吉是陌生的外鄉人。而在舊友面前，豐吉感受到的是無盡的失落，生命的流逝，放眼望去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在回鄉期間，豐吉曾準備開辦私塾，為自己的事業夢想進行最后的“掙扎”，然而，這樣的行為也無法將徘徊在絕望大海邊的豐吉救起。故鄉中存在無法調和的時間矛盾，豐吉心中的故鄉與現實故鄉之間的這種無法跨越的隔閡，也促使豐吉最后選擇了再度離開故鄉。

三、結語

雖然小說中沒有明確的寫出，豐吉最后是走向了不歸路。但是結合以上分析的時空對立，豐吉沒有更多的選項可以選擇。如果說在東京拼搏所產生的對生活的極度疲憊是導致豐吉自殺的顯性因素，那么豐吉做出的回鄉這一決定就是隱形因素，他在故鄉所經歷的一切在其走向死亡過程中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為了緩解身心的疲憊，豐吉回到了久違的故鄉。然而故鄉所表現出來的時間變化，讓豐吉體會到失落感、絕望感，使他掙扎在理想與現實的鴻溝之中。心中的大志依舊沒有改變，可是體力不濟身心疲憊的42歲的豐吉并不能忘掉經歷過的所有慘敗，也不能像20歲那樣意氣風發地又一次回到東京去干大事業。并且，在心中小心珍藏了20年的故鄉已經大變樣，兒時的相識也已經老去，也有不在了的。住在這樣的故鄉中，豐吉就是朝著死亡走去的。失去了心中最后的綠洲的豐吉，看不到新生活的希望，也無法滿足于在故鄉以開設私塾為生的安穩平淡的生活。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葬身之地，所以盡管在一開始回到故鄉的時候，他還欣喜過“我出生于這里，我也將在這里死去”（181），而最后，他不得不乘著小舟，離開了故鄉，消失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中。

作者國木田獨步雖然用委婉的文字，道出了豐吉最后的歸路，并且在豐吉赴京、回鄉、繼而又離開故鄉這一反復中，反映出了明治時代中所存在的由立身出世主義所引發的社會矛盾。在明治時期，“四民平等”等一系列人才選拔政策實施，造就了靠實力就能改變一切的，就能夠被萬人認可的社會現狀。再加上受到福澤諭吉的《勸學篇》以及中村正直所翻譯的《西國立志篇》的鼓舞，年輕人都像豐吉一樣懷著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的夢想來到了大都市。他們夢想著像幕府時期的有志之士那樣，為自己謀到一官半職。又或者夢想投入到實業界，去賺那花不完的黃金。又或者專注于人才選拔考試，夢想著只要拿到高學歷就會前途一片光明。特別是在高喊著“黃金黃金，賺錢賺錢”[3]的年輕人中，出現了一位因煩悶不堪而自殺的精英學生藤村操，這給當時以出人頭地為目標的社會帶來了極大的影響。其實，無論當時的青年選擇走哪一條路，都是很難實現自己夢想的。在他們面前，有經濟上的、文化上的以及人脈關系上的壁壘。這并不是說其中沒有成功的例子，青年們摸爬滾打，他們更多的是嘗到了讓人抬不起頭的失敗與挫折的滋味，又或是，是那歷盡千辛萬苦而到手的那小小的一點成功罷了。

而在離鄉20年之久的豐吉身上所表現出來的與故鄉之間的齟齬，也在當時作為一個社會性的問題被反復提及。德富蘇峰認為，故鄉未必就是客觀存在的那塊土地，它是人們心中那塊相忘卻又不能忘記的最初篆刻出來的地方，它是人們憑著過去的記憶和想象，建立起來的神圣殿堂。[4]見田宗介則更明確的指出了立身出世主義的本質屬性——普遍競爭原理，與其最顯著的特征——對故鄉的個別執著是一對無法調和的矛盾。[5]同是作為回鄉小說的《歸省》中也出現了幾處表明主人公“我”無法與久別的故鄉自然融合的場景。成田龍一將其歸納如下：一是“我”必須得回歸到“故鄉的我”中；二是“我”作為信息來源向親友們介紹東京；三是在和母親去佐田村的路上，產生了明顯的矛盾。[6]雖然回鄉的背景、結果也各不相同，由于篇幅問題，這里就不再贅述《河霧》與《歸省》中的異同。但是，對于在立身出世主義的鼓動下，早早離開故鄉來到東京試圖大展身手的年輕人來說，他們于故鄉之間的隔閡是無法避免的。作者國木田獨步通過在《河霧》中描述主人公豐吉回鄉時所面對的時空對立的沖突，揭示了在明治時代下存在的與立身出世主義有關的社會矛盾，這不僅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同時也凸顯了豐吉回鄉后不可避免的悲劇性。

注釋：

[1]參見森鴎外：『鷗外全集第25巻』（巖波書店 昭和48年11月22日）本文中引用的日文資料全部由筆者自譯，文責自負，以下的其他日文資料的翻譯引用同。

[2]參見國木田獨歩：『定本 國木田獨歩全集（第二巻）』（學習研究社 昭和39.7）173-186。

作品《河霧》的引用以下只注明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3]參見E.H.キンモンス 広田照幸訳『立身出世の社會史―サムライからサラリーマンへ―』（玉川大學出版部 1997.6月）147。

[4]參見成田龍一：『「故郷」という物語 都市空間の歴史學』（吉川弘文館 1998.7）14-15。

[5]參見見田宗介：「「立身出世主義」の構造 日本近代の価値體系と信念體系」（安田常雄 佐藤能丸編『展望日本歴史24 思想史の発想と方法』 2000.9）302-303。

[6]參見成田龍一：『「故郷」という物語 都市空間の歴史學』（吉川弘文館 1998.7）155-158。

參考文獻：

[1]國木田獨歩：『定本 國木田獨歩全集（第二巻）』（學習研究社 昭和39.7）

[2]山田有策：『國木田獨歩の文學空間―「河霧」をめぐって―』（『國文學：解釈と鑑賞』 1980.11）

[3]片岡懋：『獨歩研究ノート―河霧に就いて―』（『國文學：解釈と鑑賞』 平成3.2）

[4]E.H.キンモンス 広田照幸訳：『立身出世の社會史―サムライからサラリーマンへ―』（玉川大學出版部 1997.6月）

[5]成田龍一：『「故郷」という物語 都市空間の歴史學』（吉川弘文館 1998.7）

[6]見田宗介：「「立身出世主義」の構造 日本近代の価値體系と信念體系」（安田常雄 佐藤能丸編『展望日本歴史24 思想史の発想と方法』東京堂出版 2000.9）

作者簡介：吳辻，吉林大學珠海學院外語系日語專業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日本近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