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超然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德語系,中國 北京 100024)
《十個詞匯里的中國》是余華于2010年出版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中他以十個詞匯作為論述的視角,具體敘述了當代中國社會的各種風貌,即肯定了成就,也不留情面地揭示了諸多社會問題。本書是余華在美國學校做報告時準備手稿的基礎上整理而成。這樣一本著作在其他國家讀者看來又有何意義?本文以《十個詞匯里的中國》德語譯本作為分析對象,以解釋學的分析手法試圖展現德語譯者如何處理他所面對的翻譯挑戰。
解釋學(Hermeneutik)源自歐洲長久以來翻譯、解釋《圣經》而產生的解釋文本的手段,后來這種手段也應用于對法律等文本的解釋。施萊爾馬赫、狄爾泰都曾經致力將文本解釋的方法構建為一種普遍的解釋學原理,但是通過伽達默爾的努力,解釋學才真正擴展到一種哲學解釋學,即將解釋學作為一種科學的精神學科(Geisteswissenschaft)的普遍方法論,在《真理與方法》一書中他從審美的、歷史的和語言的三個角度來論述。
在藝術審美(美學)領域,伽達默爾認為就如同游戲是游戲本身與游戲者構成了一個不可分的整體一般,藝術作品只有在它被表現、被理解、被解釋時,它的意義才得以體現。因此藝術作品的真理性既不孤立地在作品上,也不孤立地在作為審美意識的主體上,藝術的真理和意義只存在于以后對它的理解和解釋的無限過程中。[1]7隨后伽氏將真理問題放在了精神科學領域中,他認為精神科學中的經驗涉及到的是歷史傳承物,如同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就已經指出的那樣,在精神科學領域中的理解和解釋都依賴于前理解(Vorverst?ndnis)。因此前理解對于理解和解釋就有著重要的作用,伽氏將前理解看作是歷史賦予理解者和解釋者的積極性因素,它為他們提供了一種視域(Horizont),視域就是看視的區域,它包括了從某個立足點出發和所能看到的一切。[1]8按照伽氏的理論,理解者和解釋者的視域不是封閉的和孤立的,而是可以進行交流、互動的。理解者和解釋者的任務就是擴大自己的視域,使它們與其他視域相交融,這便是所謂 “視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tzung)。而理解也就是這樣一個視域融合的過程,就是“按其本性乃是一種效果歷史(Wirkungsgeschichte)事件”[1]9。
同樣,以解釋學角度來看,文學文本的意義就讀者而言是放開的,是通過閱讀、理解而形成的。因此無論是讀者(當然也可以是譯者)關于文本的“前理解”還是讀者對于文本個別部分的理解與對文本整體理解的關系都納入到了一種動態的過程之中。這種動態性并不意味著無限循環的虛無主義,相反,這種循環保證了文本意義永遠保持著理解和解釋的開放的可能性。這樣譯者翻譯實踐中的創造性叛逆在解釋學看來是基于理解、解釋的一種歷史性的行為,它對原作文本的理解、解釋只是解釋學循環之中的富有創造性的一種可能,它包含了譯者對于原作文本的理解與譯文文本相結合的視域。翻譯行為在解釋學觀點看來就是譯者將一種語言文化與另一種相融合的過程,譯者所擁有的知識背景,即“前理解”則是譯者不斷理解原文的視域的基礎。譯文從這種觀點出發就是對理解過程的應用,也就是對原文以另一種語言形式進行再解釋。這便賦予譯者甚至是讀者在理解過程中的主動權。
《十個詞匯里的中國》德譯本是由德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高立希(Ulrich Kautz)翻譯。余華的許多作品如《許三觀賣血記》、《兄弟》都是通過高立希的譯文介紹到德語讀者面前。前面提到過,余華在寫作本書時考慮到了外國讀者的接受情況。因此在行文時,作者對一些具有中國特色的詞匯進行解釋,以幫助外國讀者也能全面理解其思想感情。但是即便如此,有一些在具體情節中附帶有深刻內涵的詞匯仍是譯者翻譯時的挑戰。這一點從對比譯文與原文一些有出入的詞匯、概念就可以體現出來。下面筆者將選取幾個例子具體分析。
當時,城鎮居民盡管省吃儉用,也很難有所結余...于是人們經常在暗地里偷偷花錢購買糧票和郵票,以維持生計。[2]119
....Auch die?l-und Fleischcoupons reichten weder hinten noch vorn,so dass viele Leute gezwungen waren,sich auf dem Schwarzmarkt noch welche dazukaufen.[3]175
此片段源于原作第六章“差距”。作者這里描述的是三十年前,我國當時還處于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社會狀況。那時人們“生活在定量供應”中,比如要購買糧食,除了錢之外,還得付糧票。盡管人們精打細算,但是還是會出現票不夠用的局面。同樣有些人也會出現票剩余的情況。這樣有些人需要糧票來滿足基本生活,有些人則希望出售糧票換取一些額外收入。這種私下里的交易行為對于德國讀者也不會陌生。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戰后重建的德國也出現過居民們私自交易的行為。因此,譯者的譯文sich auf dem Schwarzmarkt(黑市)noch welche dazukaufen(在黑市上買些東西)雖沒有逐字對應原文,但是民間私下交易的行為卻是不論中德都存有的事實,這也有助于拉進來德國讀者與文本的距離。畢竟這種私下交易也算是一種資源配置的實現形式,也一定程度上能滿足人們的生活需求。但是這種行為在當時計劃經濟、集體經濟的中國可能就是一種更具風險的行為,它基本被當做是一種“投機倒把”行為。早在共和國初期政府為穩定經濟秩序、實現國民經濟結構的改造打擊投機倒把;在計劃經濟時期,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投機倒把的罪名更具有政治意味:“從經濟上挖社會主義墻角,妄圖顛覆無常階級專政”[4]。所以僅這個“Schwarzmarkt”是否能體現出這種中國特色?不過閱讀故事下文,我們就會發現作者緊接著就講述了這種一個倒賣糧票和打擊倒賣的故事。
在我的家鄉,農民手中會有一些富余的油票……,是當時農民很重要的額外收入。貧窮的農民為了籌錢治病,或者是為了籌辦婚禮等,會來到城里悄悄出賣他們手中的油票。在那個公有制的時代里,這樣的行為就是投機倒把。[2]119
筆者認為譯者的這種翻譯選擇不僅是選擇兩種文化的對應物,也順應了具體語境、情節的進展。因此下文將要敘述的故事實際上可以看作為是一種對“Schwarzmarkt”的解釋說明,因而這個詞既涵蓋了原文“暗地”的意味,也是對德國讀者就下文內容的總結提示,使得德譯本行文更流暢,結構更清晰。
接下來,作者講述了一個頗為遺憾的故事。由于當時出現了私下交易糧票的行為,“我”和一幫同學志愿地加入了打擊投機倒把的隊伍。有一次,他們抓住了一位年輕農民,他右手緊緊握住油票,只是用左手來抵抗這些學生,想奪路而逃。不過他最終還是被包圍,可仍舊不松右手,學生們就用磚頭砸他的頭和右手,直到打的滿臉滿手是血。學生們終究成功地繳獲了沾著血跡的油票,清點后發現居然有整整12斤油票!這個數字在當時算是大案要案,大家把他押解到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在審問時,他交代了自己的行為,他是為籌集自己婚禮的錢,向親友借了9斤油票,另外3斤是家里人半年沒有吃油省下的。考慮到他是初犯,對他的處罰是沒收油票,另外寫一份保證書,保證以后再也不做投機倒把的壞事。年輕農民受傷的“右手的血流在書寫的白紙上,保證書成了一份血書”[2]121。譯者給出譯文是:

很明顯,這個片段的后半句“wie man ihn in früheren Zeit mit den eigenen Blut aus Protest gegen ungerechte Behandlung schrieb.” 在原文根本找不到對應語句。因此這后半句是譯者對原文的補充。這種補充顯然是基于譯者對原文的理解和考慮到譯文讀者的接受情況下做出的對原文的再解釋。在中國,血書一直以來就是抗議、陳訴冤情這種表達內心強烈情感的象征。這位農民被迫無奈的書寫保證書由于傷口流血同時成了一份血書,在筆者看來確實有一種略帶諷刺又令人唏噓不已的描述。它體現了一個時代、體制的缺陷,也同時表現了普通個人的內心痛苦,更不用說人們之間相互傾軋的悲哀。通過這個“血書”這個詞,作者不需要描寫當事人內心是如何掙扎難過,就能被我們中國人所體會。然而譯者似乎是擔心譯文讀者可能無法體會“Blutbrief”帶有的附屬意味。他對血書解釋道“以前寫這種血書是為了表達對不公正對待的抗議”。不得不說這種翻譯是相當冒險的。“血書”這個詞巧妙就在于它在中國文化語境下不需言說就可以體現如前所述的種種情緒。從原文來看,年輕農民對自己的偷賣油票的行為供認不諱,“血書”是他的手受傷沒有及時治療的結果,并不是他主動提出自己的反抗的結果。而從譯文看,似乎更突出了農民對不公的抗議的意味。通過譯者的再解釋,或許譯文讀者能夠了解到血書在中國的含義,然而血書蘊含的悲痛似乎在語言層面很難體現出來。
CCTV每晚七點的《新聞聯播》因為其僵化和教條,成為了網上山寨電視節目惡搞的熱門目標。[2]183

這段文字的上下文背景是:作者在“山寨”這一章剖析當今中國社會中出現的各式各樣的山寨現象。在余華看來,原先一些為人們所不齒的行為如:造謠、炮制虛假新聞、盜版等,這些現象一旦換成山寨這個詞就仿佛獲得了一種合法性。再加上當今網絡的威力愈發強大,這種山寨現象在中國迅速流行起來,甚至連嚴肅的《新聞聯播》也有山寨版。
通過對比原文和譯文,很明顯,作者這里沒有逐字逐句地翻譯,尤其是對山寨這個詞的處理,顯示了譯者的頗為特殊的考慮。首先參考標題的翻譯,作者是立足于“山寨”的本意:即與“筑有柵欄等防守工事的山莊”[2]179的對應的德語“Gebirgsdorf”。在德國,與其他歐洲國家一樣,有依山修建城堡的作為防御據點的傳統,因此這個詞從本意上來看,譯為Gebirgsdorf(山+村莊)是比較準確的。然而山寨的新義項,如其中包含的“模仿、造假、不規范、開玩笑、惡作劇”的意味,德語詞Gebirgsdorf則無法體現出來。這里可以先以其他例子,分析譯者如何處理不同含義的“山寨”。
比如作者在這一章中還描述了一場山寨毛澤東比賽的故事和山寨手機“請”美國總統奧巴馬代言廣告的趣事。同是“山寨”譯者給出的譯文卻有變化。
當美國人看見他們的總統竟然是中國山寨手機的廣告代言人,可能會瞠目結舌。我們中國人卻不以為然,將奧巴馬山寨一下有何不可?[2]180
Wir Chinesen dagegen finden überhaupt nichts dabei,Pr?sident Obama in unseren Gebirgsd?rfern einzubürgern.[3]272
2008年,毛澤東的故鄉湖南為了促進旅游業的發展,從全國海選山寨毛澤東,…招徠更多的游客來到湖南觀光旅游。[2]180
In der Hoffnung,dass Gebirgsdorf-Maos die Touristen in Scharen nach Hunan locken würden,wurde im Jahre 2008 in Mao Zedongs Heimatprovinz Hunan ein Nationaler Ausscheid für Mao-Doubles durchgeführt.[3]273
“將奧巴馬山寨一下”的“山寨”一詞在原文之中毫無疑問有名詞作動詞的意味,意思就是“我們開奧巴馬玩笑又怎樣?我們惡搞奧巴馬有何不可?”因此“山寨”這個詞實際上是對山寨手機廠商攪亂市場,不按規矩出牌這種現象的揭露。譯者理解這個用意,因此他也使用了帶zu不定式,來對應中文中名詞做動詞的意味。同時字面翻譯德譯譯文的話就是“我們中國人覺得把奧巴馬融入我們山寨也沒什么。”這里“Gebirgsdorf”雖然是直接對應山寨,但是通過動詞einbürgern(使融入,歸入)體現出山寨手機廠商的不嚴肅,戲謔的效果。同樣“山寨毛澤東”的處理也是根據原意來確定的。山寨毛澤東這里是指和毛澤東相貌上很相似的人。因此,相較于開玩笑、惡搞的意思,它更具有“模仿”的意味。譯者給出的并非是簡單的 “Gebirgsdorf-Mao”,最后的 “Mao-Doubles”取自英語中“一個人與另一個非常相像”的意項。
比較了同樣是對“山寨”的翻譯之后,再回到本節一開始舉出的例子。Kuso這個詞,有人考證最初源于日本,本義是糞的意思。作動詞時有“往死里整”的義項。后來這個詞傳入臺灣地區,變得流行起來,之后又傳入大陸。借助于Photoshop等技術Kuso現象逐漸成為一種經典的以搞笑、搞怪、惡作劇為主要特征的網絡次文化。[5]Parodisten則源于Parodie,即“戲仿者”。Parodie(戲仿)可以說是歐洲文學歷史中一種經典的文學傳統,比如在《堂吉訶德》中描寫騎士迂腐的行為以諷刺當時泛濫的騎士文學。因此這樣一個Kuso-Parodisten對于德國讀者來說是一個頗為新穎的詞,但它也并非是完全陌生的。如上所述它包含了中國、日本等地的流行的惡搞的網絡文化,也包括了歐洲讀者熟悉的戲仿傳統,因此它可稱得上是兩種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從解釋學的角度來看也就是兩種視域的融合。在這個例子之中譯者作為讀者將這種山寨官方新聞的現象理解為惡搞行為,但他沒有忽視這種惡搞行為表象之后的逐漸流行網絡惡搞亞文化,并將這種理解應用到翻譯之中,也沒有生硬地使德國(歐洲)文化侵占中國文化元素(譯者完全可以有其他翻譯選擇。)而是通過Kuso-Parodisten這樣一個合成詞來使德國讀者盡可能準確的了解這個事例之中山寨行為的本質,同時也不至于使讀者太過陌生以至于不明所以。這樣在共性中體現差異的考慮之下譯者給出了一個比較令人信服的結果。譯者作為漢學家了解中國文化,關注中國社會文化現象的變化,因而具有更貼近于實際情況的“前理解”。新興詞被譯者理解而順應內容情節應用在譯文中,可謂是一種與時俱進的創舉,也充分反映了翻譯的歷史性。
以上筆者選擇了《十個詞匯里的中國》德譯本較于原文一些翻譯處理細節進行了分析。通過這些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譯者對于原文的理解和譯文處理。譯者作為精通中德語言文化的漢學家使他對中文原文的理解和德語翻譯都顯得游刃有余,在這個意義上,譯員與漢學家的兩種不同身份在翻譯任務中是恰當地相互結合在一起。所以高立希的譯文中不僅關注著原文的敘述,也同樣考慮到文本在當代中國語境以及德國讀者的接受情況。譯者在翻譯中采取了很多靈活的手段,以使更多的德語讀者通過譯文了解在時空、文化上遙遠的中國,通過一個個詞匯、故事中的酸甜苦辣使兩種不同的文化得以相互溝通。
[1]漢斯-格爾奧格·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M].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2]余華.十個詞匯里的中國[M].臺北:麥田城邦文化出版社,2010.
[3]Yu Hua,aus dem Chinesischen von Ulrich Kautz.China in zehn W?rtern,eine Einführung[M].Fischer Verlag GmbH.Frankfurt am Main,2012.
[4]張學兵.當代中國史上“投機倒把”的興廢——以經濟體質的變遷為視[J].中共黨史研究,2011(5):35-46.
[5]溫志嵩.KUSO文化——一種網絡族群的生活方式[J].中國青年研究,2006(10):5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