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


阿乙最近身體出現一些狀況,住院、看病、吃藥,配合采訪一下午的他看起來已經很疲累。最近為了靜養,他已經不寫東西,只做些整理的工作,“但腦袋還是不停在轉”,從2008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灰故事》,到后來的《鳥,看見我了》、《寡人》、《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模范青年》,就從沒停過。他26歲不再做警察,32歲開始寫作,現在36歲,阿乙的十年不平凡,短短幾年的寫作讓一系列榮譽向他撲來。北島說,“就我的閱讀范圍所及,阿乙是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說家之一。他對寫作有著對生命同樣的忠誠和熱情,就這一點而言,大多數成名作家應該感到臉紅。”但是就是這種燃燒生命的寫作方式,讓阿乙現在也說不清是該為作品高興,還是為透支健康為代價而后悔,這個時候的他,想了很多,也說了很多。
“有些愛是殘忍的”
阿乙32歲才開始寫作,比一般作家都晚,十年前,他還是個體育新聞編輯,當時“有個很好的領導”,阿乙每天就拼命干活,什么都不想,賣命一樣。“起一個很無聊的標題都要五、六個小時”,讀的很多書,也用在報紙文章的標題和編輯上面了。“就是人好,人家信任你,就得給人家好好干活。”后來領導走了,來了個新的,阿乙忽然發現沒人用自己了,“空間就一下開闊了!”甚至開玩笑說,“簡直都是被舊領導耽誤了。”
其實他到現在都在想那位領導的好。26歲的時候阿乙從老家江西瑞昌逃出來,父母的無微不至在他看來就像一張大網。高中畢業,父親給他報了警校,畢業后婚房都給裝修好了,只要阿乙對任何一個女人有點希望,只要略做表示,哪怕出去逛一圈回家忍不住說,哎呀有個姑娘真漂亮,那么過幾天父母就能安排他跟那個姑娘見面。“然后就談了戀愛,到最后全靠那個女孩自己出了點問題,不太喜歡我,這樣才拯救了我。”
他這樣解釋自由:沉浸在某個音樂或哀傷中,就躺在那兒,不被人打擾。但無奈的是,父母就是“莫名其妙讓你振作的人”,在他精神上極端享受的時候,讓他起來“鍛煉一下身體”。阿乙不理解,也排斥那種人和人之間恐嚇性的交流語調,比如“你看你不吃飯,以后身體壞了怎么辦”,后來他就干脆就找自己的自由去了。
GRACE:這些年父母因為你成了作家驕傲么?出版的書會拿給父母看嗎?
“以前就老覺得我沒房沒車子,不放心,現在還覺得蠻好的,有個這樣的孩子還蠻……驕傲的。我的書我爸看一點,我媽不懂,但是也不發表什么意見,他們比較“謙卑”,對自己不懂的東西不太去評價。”
GRACE:以前那位領導和父母的關愛有什么區別?
“好有兩種,比如你喜歡航海,你現在在二線城市,父母在檢察院給你找工作,再給你找一個好的女婿,這一生是占有你的。另外一種好,是你想要去旅行去航海,他把一半的家產拿來支持你,讓你去成就夢想。等你以后回來,你想過平穩的日子,他們也會幫你。所以我到累的時候也覺得家居生活挺好。”
我希望能被人記得
阿乙的作品沒有太強烈的年代符號,有人說乍讀起來像80年代的文學作品,他說“要是真突然把我空投在80年代,我現在就是一個巨大的人物,肯定是當時一批人之一。”他特別羨慕那個時代的文學向上的精神,文學受眾非常廣泛,“你說現在看文學和看微信、微博的人比,不是一個當量的。”
阿乙一直讓自己對這種低質文化抵抗,充斥電視熒屏的《婆婆媳婦的戰爭》、《婚姻保衛戰》、《抗日神話》讓他很郁悶,“你要是隨俗,兩下就被人給拖死了。”現在的導演拍的這些東西,都讓他沒什么看電視的欲望,有線電視也不裝,就守著幾個體育頻道看,“他們都是在試探大部分觀眾的需求,稍微有點智商收視率就下去了。”
對于現在比較火的東西,阿乙不關注也不覺得落伍,對此還發現了一個定律。他問我20年代的歌星能想起來幾個,“周璇、蝴蝶、藍萍,演戲的”,他例舉了幾個人,說:“你看他們當時是主流吧,現在就不是,五十年以后,你想一下姚晨、李冰冰,除非他們能有一段很奇怪的艷史。”然后,他語速放慢,神采飛揚地配了個對,“比如姚晨跟張學良有一段艷史,或者李冰冰和李蓮英,同演一臺戲,京劇,演繹了一段精神佳話,這樣你才能找到他們的名字。”
GRACE:你覺得你的作品是主流還是邊緣的?
“我連邊緣都不是。”
GRACE:會鄙視這種稍縱即逝的光輝嗎?
“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偏見說話,我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在聚光燈下,我永遠都不會成為布拉德?彼特,所以我就鄙視他這種,我不能成為他。你如果采訪演員,他們也會鄙視我們這些人。作家越孤獨,影響力越大,你愿意這種邏輯在你身上體現嗎?
有些畫家,耗十年在一幅作品上,他才不管,輸了就輸了,我才忍受不了那種孤獨。那時候的人,沒微博也沒什么活動和剪彩,就呆在那兒,憑著自己的自信完成作品,這種人才牛。”
我向往“上流社會”
阿乙從老家跑出來的時候,一心想要做于連,進入“上流社會”,但是有區別的是,這個上流社會,并不是什么權利的中心,而是自己看了一本書,能找到人說說話的地方而已。“姚明不可能天天弓著身子跟潘長江一起做游戲”, 可是在阿乙的視覺聽覺所及的縣城,“都被權利和錢殖民化了。‘啊,你有錢啊,你老婆是誰啊,你老婆工資多少……縣城的居民拼的都是這個,或者‘你的房子是有門面的嗎?門面在哪個地段啊?要不都是投資金子、理財的。”
“縣城里唯一一個報刊亭都快堅持不下去了。”報亭算是縣城幾個有文化的地方之一,可賣的也都是《知音》、《讀者》之類的雜志,“所以你就知道我在那個地方買東西有多么恐懼了,有時候連《父母必讀》這種東西都會買。”他記得當時守報刊亭的高度近視的小伙子人不錯,還會進一些他自己覺得不錯的東西。第一次在報亭看到《南方體育》,阿乙驚呆了,“中國怎么還有這么好的東西,這么美,很震驚,覺得原來文字可以這么寫,這么有趣,肆無忌憚。”他看的時候就想,以后要是能去《南方體育》上班就好了。endprint
GRACE:前段時間莫言獲獎后,他的家鄉高密一時間成焦點,隨著知名度的提高,你想過給家鄉帶去一些實惠嗎?
“我就想能埋在那里。”
GRACE:到北京,你覺得你想追求的東西得到滿足了嗎?
“自然而然就會認識一些人,可以一起說得上話的,每個人都是以人家的身份做擔保來說出那個話,比如剛才那個攝影師,如果他來說攝影的事,就是以他的經驗和學識來講的,當他開口的時候就把你帶到那個高的層次,他隨便講幾句,你都會學到很多東西。”
除了死亡,沒什么事能沖擊到我
阿乙微博上更新過一段話,“病人長了四十六個耳朵。他甚至在聽護士在大熱天的呼吸,以分辨她對他的態度。是對一個還可以修補的人的態度,還是對一個無可救藥的人的態度……”
因為生病,他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與瀕死者的接觸讓他有了更多感觸,“瀕死的人很兇殘,他心里很清楚,我要是死了什么都和我沒關系了,有皈依的人有上帝、佛祖來接他,他們沒有。”阿乙的小說里,死亡從不陌生,甚至是永恒的話題。以前做警察,阿乙也見過很多死亡個體。
在醫院的一個多月里,阿乙心理變得脆弱了許多,“大部分要死的人母親都先死了,沒有一個母親過來撫慰你,死了就一無所有了。”他說的很悲觀,感慨中國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皈依,死后會像垃圾一樣,被從下水道沖走,他體察著有皈依的人的最后時刻,有些羨慕地說,他們有牧師,給他許諾一個天堂,“死的時候都很平靜,帶著一種上路的欲望,多像我以前在縣城呆了太久,想去大城市。”
生病的味道很不好受。“就是被人打了一拳,然后沒法處理的感覺。女的身體一般都好,男人怎么著都是沒用的,除了男人把百分之八十的時間用在鍛煉身體上,但是經常去健身房鍛煉又成了草包,每天把身體弄這么好,事業上沒什么錢。”
GRACE:生病對人的改變挺大的,朋友能感覺到嗎?
“我不喜歡勞煩朋友,不喜歡聚的太多。以前總覺得吃飯不是活著的目的,但后來發現,活著就是在陽光下的一個狀態,和朋友在一起,能吃好,本身就是一個樂事。你說你跟你最好的幾個姐們兒,一起吃飯,一起逛街,這就是樂事,像我以前就老是把這種時間給剝奪了用在寫作上,寫了一身疲勞和疾病,到最后美好生活也沒有了。其實人活著就是為了快活。”
做人別裝
經過的路邊有人攝影,“他們的攝影技術比郭美美差遠了”,他開著玩笑說,“從郭美美每天發網上的自拍來看,大家會覺得某會還是一個很有品位的會,但是從攝影記者現場拍回來的圖看,就沒有一張能看出她的美來。攝影師拍的胸大是非常愚蠢的大,但她的自拍用光特別好,胸就會有一種柔和感,年輕、美、各種有料。”最后不甘心又補充道,“她發了自拍照,還要加一句,我不太上鏡……她微博可好玩了。”
阿乙以前是做體育編輯的,卻總覺得足球解說員是個有點“裝”的行業,想了想又補充了句,“不過解說國際足球的賀煒,本身很專業,最起碼每一個隊員他不會認錯。”有時候比賽到了情緒點,八、九十分鐘的時候,大家都喜歡的一個隊落后了,這個時候都有點失落,“就像一個病人,親屬都明白理論上的拯救已經沒有希望了,剩下就是送這個親人走,就這種感覺。”這時候賀煒總是冒出來幾句話,比如“古時候,蘇格拉底說過一句話……”,就可以把阿乙心中的感覺表達出來。
GRACE:你有嗅出偽裝的天分?
“就是,那種嘴尖皮厚的。你看電視里很多記者,完全是文化民工,體育報道里最差的采訪就是:‘比賽已經結束了,請問你對這場比賽有什么感想?或者‘比賽即將開始了,請問你有什么感想?我想體育明星最好的回答應該就是‘FUCK YOU。”
GRACE:還有“你如何展望你的下一步?”
“哈哈,對,體育明星就說,一場一場地打,打出好成績,打出風格。這種東西對一般的粉絲來說有點用,因為明星拿給什么東西來他都要,但是對讀者就不行了,一個優秀的記者采訪李娜,幾秒鐘的時間,問題問的可能會犀利,但是關系依舊維持得很好。”
GRACE:看過你以前的一些采訪,說不喜歡博爾赫斯,說他會賣弄一些小聰明。
“但是病了之后看又感覺好了很多,生病后就寬容了一點,還是覺得他老頭挺真的。很多有偏見的事,接觸了之后也覺得沒什么了。讓你發現他的不好也是他的偉大。”
GRACE:和時尚雜志對話與對一般媒體對話,會調整一下表達的內容和語匯方式嗎?
“都無所謂,你去看我前段時間給個時尚雜志拍的照片,那叫一個惡心,把粉往臉上涂,我也挺配合的,我就想讓他們趕快走,我好能洗掉。我對這些東西不太在乎,都是本能的回答,我覺得說錯話也沒事。我聽著問題,要是想,要三思啊,這個不能說,那個不行的,像外交部一樣,有什么意義,最后就是一個完全空洞標準化的一個人。”
GRACE:有的人會說一些高尚的話掩蓋一些最基本的需求,你很坦白
“有錢多好,有錢就能保證和親人生活在一起,不過沒錢也行,租房也可以。這些東西也損害不了我,要是哪天身體好了,兄弟和我打賭裸奔一下,在公園里頭,那我很可能就去干了,只要兄弟開心,大家喝酒喝多了。就算被拍到,一個大屁股,也沒什么,這對我也沒什么損害。你整個人生,過了很多年之后,留下的根本都不是這個屁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