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伯父比我爸大幾歲,但結婚、生孩子比較晚,所以,他們的兒子出生前后的一些情形我就有一些記憶了。打我出生后,重男輕女的奶奶經常繃著個臉,繃在她臉上的還有我們家族“無后為大”憂慮。也因此,伯母懷孕之后,奶奶就表現出了分外的關心,好像她這個兒媳懷的是“皇太子”。在奶奶的引領下,全家人都把伯母當“皇后”看,時時簇擁著她。我當時五六歲,對伯母嫉妒得厲害,甚至想,將來也要像伯母一樣懷個皇太子,以牽動家族關注的目光。
就這樣,在眾人的期盼和歡呼中,他誕生了。他是我弟弟根強。根強的到來給我們全家帶來了歡笑,而我,則丑小鴨似的被冷落了。每逢節假日,我最不情愿的事就是陪父母去奶奶家,因為我怕在那里見到弟弟,更受不了他們對根強的寵。想想他們也實在太過分了,對一些吃的、玩的,我必須無條件地讓給他,這倒沒什么,最讓我不開心的是,根強不講理、欺負人,惹下了禍卻由我承擔。
“你是姐姐,就應該讓著弟弟。”這是奶奶的口頭禪。
剛上小學的那年,有一次周末,爸媽帶我去奶奶家吃午飯。我最怵的是和根強玩,我已經不只一次領略了他的霸道,但是,在奶奶的一再叮囑下,我又不得不從命,不得不帶著他玩。這小男孩也太淘氣了,總是用腳往我的花裙子上踢,一次兩次我還覺得這是小孩的調皮,三番五次這樣,我就有些厭惡甚至唯恐避之不及了,而我又不能不跟他玩,于是,無奈只能在他的腳快伸到我跟前時,敏捷地躲開。有一次,他看我坐在了沙發上,就追了過來,然而,在他快要踢到我時,腳下一滑摔倒了,事情也就那么巧,頭正好碰在了沙發角上,血也流出來了。伯母在醫院工作,有這方面的處理經驗,看了一下覺得不要緊,麻利地用沙布包扎好。事情本來已經平息了,可這小男孩卻突然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條件,讓我站在那兒,讓他踢一腳,以示懲罰。我當然不干了,因為我知道我的花裙子怕疼。
奶奶就反復做我的思想工作:“弟弟那么小,踢一下又不疼!衣服臟了奶奶給你洗么!”
“不行,他碰了頭,又不是我的錯!”我哭了,態度堅決地說。
伯父過來,拉著我的手走到旁邊,塞給我兩百元錢:“妞妞,真乖!下午伯伯帶你去買 《哈里波特》!”
最終,我還是動搖了,滿足了那小男孩的要求。
我讓他踢了一下。
午飯后,我媽發現了我衣兜里的錢,問清原因后,她立即拉著我的手走到伯父面前,說:“大哥!你怎么能這樣慣孩子?你有錢,這是好事,但你不能拿錢辦壞事啊,妞妞也是個孩子,你這樣做,讓她將來怎么去看待錢,看待社會和人際關系?你知道失去尊嚴,對她將來意味著什么嗎?”說完,氣呼呼地把錢扔給了伯父,拉著我的手出了奶奶家的門。我媽的話讓伯父很尷尬。奶奶站在一旁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弟弟上學后,伯父就讓伯母辭掉了醫院的工作。專門負責根強的接送。隨著伯父生意的擴大,他家的生活條件也愈加優越了。伯母每天開著寶馬接送弟弟。
弟弟的班主任姓劉,是個三十多歲的身材略胖的女老師。有一次我在伯父家見到了她,她臉盤特別大,圓,嘴巴又特別扁。那天她去伯父家是為了借車。她弟弟要結婚,想借輛好車風光一下。伯父有好幾輛車,最好的一輛是奔馳越野,聽說值一百五十多萬。這車我坐過,每次坐上去優越感就會油然而生,你可以大批收獲車外人們艷羨的目光。伯父毫不猶豫地把那輛車借給了她。
其實,自從根強上了學,劉老師就成了伯母的好朋友。伯母經常請劉老師到美容院一起做頭發,還利用各種機會送一些圍巾、胸花等小禮物,逢年過節去看望劉老師更是必須的。劉老師對根強也特別關照。舉個簡單的例子,一般學校的座位要經常調整,而我這弟弟幾年來座位一直沒離開過第三排的中間。平日里,凡是檢查作業或是提問之類往往會有根強。
根強則對老師們的關照一點不領情,他說他厭惡學習,沒一點興趣。他一年級時成績還不錯,上了二年級,就慢慢往下滑了。有一次,伯母讓我輔導他寫作業,他突然眼睛一亮,對我說:“姐姐!我們做個交易吧?”我說:“什么交易?”他說:“你替我寫篇作文,我就把快譯通送給你”。我說:“不稀罕你的快譯通,我只負責檢查作業,不負責寫!”他自然很失望。
根強漸漸長大了,洗澡的任務也由伯母移交給了伯父。對此,弟弟非常樂意。過去一直是伯母在家給他搓澡,而伯父卻是每周帶他到離家不遠的一處高檔洗浴中心,洗一次據說得一百多元。有時伯父忙,弟弟便自己去洗澡,還替他爸簽單。有一天我爸回家說,他在一家洗浴中心檢查消防安全時,竟然看到了根強。剛滿十周歲的根強居然對我爸他們說:“叔,你們也在這里洗吧,記我爸的賬,我請客!”為此,我爸多次提醒伯父,不要總是帶孩子到高檔的消費場所。但伯父卻說這是讓兒子長見識,也是激勵他將來好好奮斗進入上層社會。伯父認為,成就事業就要立足于上層社會。伯父沒文化,他堅信上層社會的標志就是權力的顯赫和財富的龐大。
根強還熱衷于玩電子游戲。這可能與伯父和伯母的鼓勵有關,他們也不知從哪聽來的,說玩電子游戲有助于開發智力,有助于培養手與腦的靈活性與協調性。因此,凡是新出來的手機之類的電子產品,他們的兒子總是第一時間擁有。伯父不忙時,回到家里也玩電腦。兒子還經常輔導老子,父子倆還經常比賽,不過伯父幾乎沒有勝績。為此,伯父經常表揚根強,說他腦子反應快,手也靈巧。與此不相符的是,他的體重直線上升,剛剛12周歲的他,已近重達80公斤,而他的學習成績則直線下降,小學畢業那一年,跌到了全班的最后一名。
根強小學畢業那一天,是伯母去開的家長會,劉老師和她認真談了一次。老師的話并不多,但句句刀子一樣刺在她心上。老師說:“我們也算是最熟悉的朋友了,甚至都是好姐妹了,這些年關于孩子的事我們溝通了不少,孩子學習成績沒搞好,我也感到很內疚,現在小學就要畢業了,我想和您說幾句真心話:你們家太溺愛孩子了,見過溺愛的,沒見過這么溺愛的。孩子還小,如果這樣下去,將來成不了才是小事兒,成不了人才是大事兒啊!”伯母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也許她什么也沒說出口,甚至她不知道是如何把車開回家的。
那天,恰好周末,因為我爸臨時有事兒,就讓伯父開車先把我接到他家去寫作業。由于我的到來,伯母忍住了下午的不快,做了豐盛的飯菜,還特意加了幾個我最愛吃的小海鮮。她擺好了飯菜,便招呼我和伯父、根強一起吃飯。就在我準備開吃的時候,有力的敲門聲促使我放下了筷子。我跑到院子,打開了大門旁邊的小門,進來的是一位身材高大健壯的中年婦女,手拉著一個小女孩。我開了門后,她竟然沒理我,徑直朝屋里走去。她步子很快,乃至小女孩成了小跑步。院子里,黃昏的視線里,給我看到的是一個碩大的屁股。
原來,今天下午,根強把伯父剛剛給他買的Iphone4手機送給了同桌的女同學。晚上女同學的媽媽發現后,才帶上孩子找上門來。女同學的媽媽氣得臉色發青,手指著伯父和伯母的眼窩說:“你們就是根強的家長是吧?我家小燕和你們家根強是同班同學。今年的學習成績一直在下滑,我就怎么也找不出原因?原來是你家根強在勾引她啊!剛開學時,那個姓劉的班主任和我說,小燕學習成績全班最好,讓她幫幫你家根強,我當時很痛快地答應了。我想,小學生相互幫助也是應該的,沒想到啊,流氓不分大小,這么小個男孩子竟然有了這歪心思,還打起了小燕的主意。你們看看,這是你家根強給小燕的手機,你們再看看里面那些不堪入目的信息!”說到這里,她把手機重重地放在了茶幾上,接著說:“我不管你們家是多大的老板,多有錢,就是把銀行搬過來我也不稀罕。我警告你們,從今以后,根強必須遠離我家小燕,絕不允許騷擾她,否則,我和你們沒完。”說完,氣呼呼地拉著小燕,頭也不回地走了,臨走時,重重地摔上了伯父家的大鐵門。
伯父和伯母就像突然兜頭挨了一悶棍,瞬間都懵了。特別是伯父,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臉上的表情凝固了,頭腦的思維停止了。
再看根強,他還滿不在乎地玩著桌子上的手機。
“兔崽子!你干的好事兒!”伯父掄起巴掌狠狠地抽在根強臉上,嗓門也大,打得也重。因為這是瞬間發生的,我的心緊張得差點沒跳出來。我從沒見過伯父發這么大的脾氣,更沒見過伯父動手打弟弟。他順手又拿起了平時鍛煉時用的臂力棒,只聽“啪!”的一聲,打在弟弟的屁股上。弟弟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只見他雙手捂著屁股,拼命地哭喊。伯母終于緩過神了,她不顧一切地撲在了弟弟身上……
但是一切似乎都晚了。
吸毒,一個棒子一樣的詞匯,可以將人一下打暈過去。不久前,伯父就是被這根棒子打暈的。當接到兒子因吸毒被抓的電話后,他臉發白,身顫抖,如果不是我爸的攙扶,他恐怕就倒下去了。
望著呼嘯而去的警車,伯父眼里流下了淚水。
聽到根強的消息,我也心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