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
我常和朋友講,我喜歡書,“大部頭”的也收了不少,但我實際上并不是十分喜歡,我所偏愛的大都是一些“小冊子”。比如:維特根斯坦的《文化與價值》,羅蘭·巴爾特的《符號學原理》,毛姆的《在中國屏風上》和《書與你》,哈羅德·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露絲·本尼迪克特的《菊花與刀》以及奧修的《生命、愛與歡笑》等等,這些書都不厚,是以我把它們當小冊子看;當然在我的概念中,所謂小者,也包含了雖然不算太薄、但是窄32開本的一些小說和詩集。小說有戴維·洛奇的《小世界》,馮納格特的《囚鳥》,雷蒙德·卡佛的《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本哈德·施林克的《生死朗讀》,大岡升平的《武藏野夫人》等,詩集則更多一些,而《索德格朗詩選》(外國文學1987年10月版),當是其中之一。
這是一本嚴格意義上的小冊子,窄32開,攏共120個頁碼,定價僅有8角2分錢。
我曾多次回想,是在哪里得遇此書的(我早年所購圖書大都有書店印章,可這本沒有),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請回它的理由,當和它的譯者是北島有關。
也就是說,我是通過北島而結識索德格朗的。
而我結識北島,則是由于《北國》。
1984年我上大學的時候,曾和詩人潞潞一起組建北國詩社并創辦《北國》詩刊。為組織《北國》創刊號稿件,我和詩人陳建祖專程到北京約稿,由此找到了北島、江河、楊煉等當時正因“朦朧詩”遭遇困境而處于“沉默期”的詩人。那是一個晚上,我們到中央美院的那個大雜院去找北島,不巧他出去了,沒有見到。第二天早上七點鐘,我們還睡覺的時候,有人敲門,然后北島便背了個黃挎包進來了。此前曾聽人說北島是一個非常不善言談的人。可是當時他卻非常健談,和我們談到快十點鐘才去《新觀察》上班……
在我的印象中,北島是平易的,也是非凡的;是平民,也是英雄。后來,在多次講座上,我都談到過他,并以“詩歌英雄”這樣四個字作為對于他的總體評價。
我曾如是說——
為什么說北島是詩歌英雄?因為實際上他是以自己的詩歌書寫了一部英雄神話。
他曾在詩中說:我站在那里,讓影子橫穿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顯然,這就是一個“神話”。還有一些詩句,比如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顯然是“英雄的”。所以,我們說他實際上是一個企圖用詩歌反抗政治的英雄。他把歷史個人化,把一個時代的沉痛濃縮到個人的遭際之中,從而以親歷者或見證人的身份,對歷史進行了一系列的追問或反詰。他想以他的詩歌演義一個英雄神話,并不是因為他本身有多么狂傲——現實生活中的北島,是一個背著軍用挎包、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上下班的人,甚至還有人寫文章說他的自行車上時不時的會夾著棵白菜——而只是因于歷史強加在他身上的“使命”:由于以往的歷史的創傷、和新的歷史的需要,他想讓自己成為極權政治的控訴者和社會公證的代言人,想通過他的詩歌喚醒、進而建造一個民主的、人道的中國。這無疑是北島的一個唐吉訶德式的夢想。
一個俄羅斯詩人在紀念帕斯捷爾納克的時候說:“二十世紀選擇了帕斯捷爾納克,用以解決詩人和帝國、權力與精神獨立這樣一對俄羅斯的永久的矛盾。”這個論斷,其實同樣也適用于評價北島。然而,就如帕斯捷爾納克不可能解決俄羅斯矛盾一樣,北島同樣也不可能用詩歌就解決了中國的矛盾。所以,他只是寫下了一些英雄的,讓人緬懷的神話般的詩歌。
我想,北島是孤獨的。英雄大抵都是孤獨的。我想,這或許也就是他走進一個北歐的、生前似乎一直受冷落的女詩人的詩歌世界,并杰出地將她的詩歌翻譯為中文的重要原因。
這就是《索德格朗詩選》。
北島在序言的開篇便這樣說:
六十三年前,艾迪特·索德格朗(Edith Sodergran)在芬蘭東部一個偏僻的村莊默默地死去。她短暫的一生充滿了苦難:她所經歷的戰爭近在咫尺,饑餓仍在威脅著人們;出版的四本薄薄的詩集遭到批評家和讀者們的嘲笑和冷遇,她的朋友和擁護者屈指可數。她死于肺結核和營養不良,年僅三十一歲。
而時間證明了她存在的價值:許多和她同時代的詩人漸漸消隱,她卻從歷史的迷霧中放射出異彩……她作為北歐現代主義詩歌的開拓者,被載入文學史冊。她的名字常常和美國著名的女詩人狄金森、俄國著名的女詩人阿赫瑪托娃等人相提并論。
1892年4月4日,艾迪特·索德格朗生于俄國圣彼得堡。1923年仲夏節(6月24日),在雷沃拉病逝,她的生命是短暫的。戰亂和貧窮伴隨著她的大半生,她自己曾說:“失眠,結核病,身無分文,我們靠賣家具以及親戚的善意來生活”;為了寫詩,她甚至不得不賣掉自己的內衣來買稿紙……然而,這似乎還不是她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也許還在于她在文化認同上的巨大的心理矛盾,一如北島和后來的一些論者所言:她雖然在家里使用瑞典語,但她不是瑞典人;她也不認為自己是芬蘭人,因為芬蘭早在1809年就成了俄國的領土;她雖然住在俄羅斯,而且后來也學會了俄語,但她同樣不認為自己是俄羅斯人……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最初寫詩時干脆采用了外語——德語;直到她父親因肺結核而辭世后,才改用瑞典語寫詩。
她曾在詩中寫道:
我渴望那不存在的國土,
因為我對懇求存在的一切感到厭倦。
月亮用銀色的古老文字對我講起
那不存在的國土。
在那里我們一切愿望得到奇妙的滿足,
在那里我們所有的枷鎖紛紛脫落,
在那里我們流血的額頭冰涼下來
在月光的露水中。
我的生命有過高燒的幻覺。
而有一件事被我發現,有一件事為我所
得——
通向那不存在的國土之路。
——《不存在的國土》
多么清新的眼睛面向古老的時間
如同那些漫不經心的陌生人……
我為我的舊墳而憔悴,
我那陰郁的偉大在哭訴
以無人見到的辛酸之淚。
我繼續生活在舊日的甜蜜里
在建造新居的陌生人之中
在直到天邊的藍色群山上,
我和那些被俘獲的樹木低語
有時安慰它們。
——《老房子》
此刻,我就像那“被俘獲的樹木”,一遍又一遍地聆聽她詩的“安慰”。
她一生中流傳下來的詩并不算太多,大約260多首——而北島譯《索德格朗詩選》也僅是選了101首,更不能說多——但每一首都堪稱天籟之音。實在地說,從1987年冬得遇此書至今,26年過去了,我也已數不清讀過多少次、多少遍,但每讀一次,都會感嘆不已。我想:如果說北島是詩歌英雄,那么,索德格朗無疑也是——是詩歌英雄,抑或也可以說是天才的詩人。
在我自己的詩歌創作中,為一個天才的詩人寫詩,也就只有四首(兩首寫給駱一禾,一首寫給海子),一首就是寫給索德格朗的。在這里,我謹想再錄如下,以致追思。
致艾迪特·索德格朗
[ 索德格朗,北歐詩人。1892年生于彼得堡,1923年仲夏節卒于芬蘭鄉村。著有詩集《詩》《九月的豎琴》《玫瑰祭壇》《未來的陰影》《不存在的國土》;先用德語、后用瑞典語寫詩。國內有北島譯《索德格朗詩選》,董繼平譯《索德格朗詩全集》(河北教育2003年1月版)行世。]
一個惟一的夜,一個這樣的夜
索德格朗,我31歲的
妹妹
我在異國他鄉讀你的詩
31歲,我的妹妹
就如同你的詩集
真的是太薄了
薄得只夠經歷苦難、疾病、戰爭和營養
不良
薄得只能看到饑餓的村莊和窮人
一個惟一的夜
一個這樣的夜
你為那些被俘的樹木悲傷
你為堅執自己的口音而憔悴
你是秋天最后的花朵,是枝頭上
過重的果子,你說,
你自由的心
沒有兄弟
索德格朗我的妹妹
今夜
我就在百年之外跳動著
兄弟的心
一個惟一的夜,一個這樣的夜
你從陳年的霧中走來
你的眼神圣潔而沉郁
像薄云輕罩的月光
你的長發隨風飛揚
擦亮滿天落寞的星辰
你是詩歌久遠的心痛
索德格朗
你是人類永恒的憂郁
高山仰止
——《夢想依然——馬作楫書信詩文選》
代序
我從未想、似乎也不敢想象能為恩師馬作楫老作序,這是一席厚重的師情、一份莫大的榮光,我心懷感恩,卻又深恐力不勝任。
在馬老數以萬計的弟子中,我肯定不是最有“出息”的那個,我甚至不是最有才華的那些。但是我卻可以斬釘截鐵地說:在通向詩歌的道路上,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和馬老如此相似,我是追隨馬老的人品、詩品而走上詩歌道路的。
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談及:
1948年,也就是上大三時,馬老的第一部詩集《憂郁》由上海光華出版社出版。
說來也巧,我第一次讀到《憂郁》,恰恰也是在上大三的那年,恰恰也是由 1、9、4、8這四個數字組成的1984年。當然巧合的還不止是這些,1948年, 由山西大學教授、翻譯家余振(本名李毓珍)主編、以余振、馬作楫、杜任之為主要撰稿人的《北風》詩刊在太原創刊;而時隔數十年后的1984年,我和詩人潞潞則在對這段歷史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發起創辦了北國詩社,并籌備創刊《北國》詩刊。也正是在為創刊號組稿的過程中,我有幸讀到了馬先生珍藏的堪稱孤本的《憂郁》(其他詩集以及許多優秀的書籍都在“文革”中被繳被燒)。我知道這是先生的生命,是其最為珍貴的藏品,以致數十年來從未借人。亦惟其如此,才尤其深刻地認識到先生對于我及北國該是有著怎樣的關愛和信任。他賜書于我,不僅使《北國》有了最優秀的詩歌“頭條”,而且讓我們在剛剛起步的時候,便明白了什么是純粹的詩。于是我便把這部書一字一字抄了下來并裝訂成冊,從而也就擁有了一部最為獨特和最為優秀的藏詩。
我認定這就是因緣。而既為因緣,相關聯的事件就不會只有一二。在創建北國詩社前,我曾和班里的文學愛好者一道,編印出版過一個集子,叫《新綠》;而就是二十多年后,在輔導我的學生劉云鳳撰寫研究馬老詩歌創作的畢業論文時,我才注意到,大學期間,馬老便曾在《山西國民日報》主編過《綠洲》藝文副刊。
現在我想,那抹《新綠》,很可能就是孕育在那遙遠的《綠洲》,宛若因果,或者也可換句話說,我追隨馬老進而走上詩歌道路,是一種天命。
我是個懶散的人,與梁志宏、郭新民、邊新文、楊占平、珍爾等諸多弟子相比,我常常會深感慚愧。他們為馬老寫了那么多詩,做了那么多事,而我卻只是寫過兩篇文字。
一篇就是上邊引過的,題即《憂郁》,也就是馬老第一部詩集的名字。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太原晚報》約我開了個讀書專欄,因版面限制,文章不可能太長(長者也超不出兩千字),我想即使如此,即使是以萬語千言也不可能說透,但我還是必須說說《憂郁》的。于是我說:
這無疑是一部杰出的詩集,幾乎篇篇珠璣,即使同后來被尊為“大師”的徐志摩、戴望舒等的詩作相比都毫不遜色。可惜的只是由于地域的局限、詩人所處環境與位置的局限、以及山西詩歌研究和評論滯后等原因的局限,使得它被長期地埋沒,未能得到它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所應占有的位置。這對于中國新文學史來說是個損失;而對于詩人來說,則是不公正的!
因而我想無論如何都必須說說《憂郁》;無論如何,都應該提請有識之士們關注它、研究它。
大詩人元好問曾在《楊叔能小亨集引》中說:“唐人之詩,其知本乎何溫柔敦厚,藹然仁義之言多也.……責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辭愈緩……”而先生的詩,便正是這樣一些“婉”、“緩”、“敦厚”的“仁義”之言。因而傾聽、復述以至研習它,不論于詩于史、還是于人于世,都是極有意義的。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其實也包涵了自責在內,或者說是我思忖多年的感喟,我好歹也被人稱做詩評家(盡管是半拉子、或者根本就不是),不管怎樣,沒有潛下心來研究馬老的詩歌創作,無論如何,都是失職,甚至都可以說是“忘恩負義”。
是以也就是在寫作本文的前后,我認真閱讀了所能讀到的馬老的詩作,我本來是想寫一篇較長的論文的,沒想當時的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溫幸、文藝評論家董大中共同主編《山西文學十五年》(山西人民1997年12月版),囑我寫“詩歌創作”一章,按規定本書每章都是不能超過兩萬字的,可是我寫了四萬多字,大中先生電話來,說寫得好,就破例原文照發了,我聽后甚是感動,當然也有稍許的遺憾,因為當時顧及字數限制,我給馬老寫的,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我只是在談《憂郁》及馬老解放前的創作的基礎上,寫了他的第二部詩集,即《汾河春光》,我說——
后來就解放了。馬作楫亦隨之開始了教書育人和業余創作雙軌并進的學院生活。他注意周圍的歷史變革,注意在現實生活中尋找新奇的感受并做出詩的表述。1962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詩集《汾河春光》。
顧名思義,那是一些關于“春天”的詩歌,因而具有清新、明快且又素樸的風格。事實上亦不止是在這部詩中,在從此以后的所有創作中,他的詩都保持了這樣一種風格。他注重以小見大:一個小場景,一件小事,一個小細節,成為他詩的元素并得以升華,從而具有了濃郁的詩情畫意和啟人心智的審美、認識價值。而所有這些,則是因為他的內心里有一片奇異的境界,溫馨和寧靜的境界,那里有他的故鄉(以及由此擴展的晉西北農村)、母校(以及由此輻射開來的古城太原)、和同他息息相通的人們及其生活。所以他寫出了《故鄉》、《童年回憶》、《書聲》、《校園夢境》、《太原》、《雙塔》等一系列詩篇并贏得廣泛的讀者。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只注意生活中的真、善、美而不去或很少去注意假、丑、惡,從而用他的詩歌為我們創造了一個美麗、善良而又純潔的精神世界。
我還沒有對馬老的詩歌創作做過總體評論,包括對《無弦琴》、《馬作楫文輯》以及現在你手里拿著的這本書,書名為《夢想依然》。
這里收錄了“友人書信”、“散文拾余”、“晴閑詩草”、“詩文散論”、“訪談錄”以及被冠名為“感念錄”的三輯附編。認真閱讀,感慨萬千。
夢想依然!
我是如此在意這四個字,兩組詞。
“夢想”是終生的,而“依然”或許則是我們對于終生的回饋。
依然,可能就是一個詩人對于人生的回答,對人生之夢的回答:我不想背棄你,我沒有辜負你。
依然,依然,想來應該就是這樣一種境界。
我想這也就是荷爾德林、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的棲居吧。
我想,我不敢為恩師馬老序,是以權曰“代序”;我想:就以馬老和這部書同名的一首詩《夢想依然》中的詩句作結——
我有扇明窗,
潔白的云常飄臨窗前。
問云,我那消隱的夢,
還有顆苦澀的心,
如今,她怎么樣?
流云說,夢想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