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
由于長期編刊物,我和許多小小說作家先由作品再到人,一生二熟,后來成為朋友的不少。小小說作家大都聰明率性,因為非如此不能敏感地捕捉生活細節。不論在什么場合,文友們只要一聊起小小說,談笑間,便拉近了距離,有了緣分。
和曹德權的交往亦是如此。巴山蜀水,人杰地靈,德權曾兩次來鄭州參加小小說頒獎會。雖來去匆匆,無暇促膝長談,但私下里見德權和文友們說古論今,酬酢間長袖善舞,便知其性格魅力了。
我喜歡德權的小小說。
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我國出現了一批專門從事小小說創作的先行者,德權是佼佼者之一。或許是受到中國古典文學的熏陶較深,德權的語言頗見個性,精到老練,常有點睛之筆。凡敘事物,刻畫人物,文字靈活多變,充滿彈性和活力。以《老龍灘有條大烏棒》為例,一路寫來,長短句錯落,行文峰回路轉,起承轉合,節奏感極強,帶有明顯的唐詩絕句遺韻。
乍聞灘里有條烏棒魚,平靜的鄉村頓時被攪得一派漣漪。究竟有它如何,沒有又如何,德權把不能再簡單的一件小事,鋪排得妙趣橫生。大烏棒“有大半根扁擔長,有狗崽兒粗,有滿月的豬兒般重……總之總之,老龍灘有條大烏棒”。“……有了盼頭。有了繁忙的日子。”緊要處三言兩語,幾句對白,便勾勒出鄉野青壯們豁達、爽朗、狡黠的性格及音容笑貌。
在我看來,《窩子》是德權寫得最為出色的作品,也是新時期小小說精品系列不可多得的佳構。一位農婦被逼借種生子的故事,構思上并無多少奇特,甚至有些落套。但德權借題發揮,言近旨遠,把農婦在百感交集中的屈辱、憤懣、心酸、怨恨乃至一些期冀,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農婦生子后再次來到荒野窩棚,試圖尋找今生再也涂抹不去的痕跡:
還是那山那風那夜。
一夜心驚一夜氣悶一夜無聲。
終于,天際開始出現魚肚白。
二妞輕輕地抽泣起來。好久,她抹去眼淚,抓起鳥炮,狠狠地對準那顆啟明星一勾槍機。
嘎咚!
天空霎時大白。
寫到這里,農婦的信念坍塌了,殘存的一絲希望蕩然無存。這是多么沉重的一筆,我們無不為農婦掬一把同情之淚。小小說講究留白的藝術,言有盡而意無窮。一個小小說作家,從數量上很容易創作出上百篇作品,但隨著時間長河的沉淀過濾,哪怕能留下三兩篇像樣的佳作,便可額手稱慶了。然而像德權這樣,在不長時間的創作中,一下子寫出數篇質量上乘、耐人尋味的小小說,實屬不易。沒有扎實的藝術功底和嚴謹的創作態度,是達不到如此高度的。還有《大山的情緒》、《童神掌》、《逃兵》等,構思上無不獨具特色,占盡風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些作品陸續收入各種選本,正是對德權小小說創作的認可和肯定。
曹德權的小小說創作,擅長刻畫形形色色的人物。作家擅長用簡約的筆墨、白描的寫法,從人物的心理層面切入,刻畫出中國畫一般的人物形象,方寸之間,盡顯人物本色。他的語言簡練、精致,能夠品咂出生活的滋味。總的說來,他的創作順應主流小小說的創作方向,顯示出過硬的藝術功底。
附:
窩 子
曹德權
雷公吼了一陣后,那一彎月兒駭得躲進一汪黑紗中,漸漸地,黑沉沉天地一色。
山梁子上偶爾亮起火星,是守窩子的漢子點燃了辣味十足的旱煙葉。
嘎咚!
不知是從哪個窩子放了一鳥炮。便有粗野的罵聲打破夜的寧靜:“我日你個干媽!再來老子送你上西天叫你斷子絕孫!”
夏夜是野豬的世界。
各家各戶的山地邊便都蹲了守窩子的男人。這個時候包谷棒子正長得旺實呢,如不精心守著,遇到野豬光顧,包管一夜工夫全給你拱平!
二妞一直蹲在自個的窩子里,呼吸也一直緊促。男人被婆媽支差到很遠的姑爺家幫工去了,讓她來蹲窩子。
噠,窩子邊響了一下。二妞渾身一顫,抓緊了身邊的鳥炮。
夜,總也是靜,她輕嘆了一聲,閉上了眼,眼前又晃出婆媽陰冷的面孔:“蹲窩子去吧,有人去了別吱聲兒,喂條狗兩年還知道走草呢,一個大活人哪有十年八載困不出個崽的?哼!”
她一身都是過。她認定是男人不中用,但婆媽不認這,婆媽要的是香火。
漸漸地,她松下手中的鳥炮。
他會是誰?他敢來嗎?
她在腦子里把七溝八梁的男人過一遍電影,還是茫然。婆媽會去支差誰?
大半夜過去了,沒有了響動。二妞困乏的身子,正要躺下解解乏,噠,窩子邊又有響動,她一驚,手下意識地向鳥炮摸去。
就在這個時候,她聞到了一股酒味,并感觸到粗重的喘息聲……
她不知怎么辦好,又羞又氣,心中包藏著難言的隱痛,身子不由自主往窩子里緊縮。
一個壯實的黑影猶豫著挪進窩子。
窩子開始戰栗起來。
茅草窩子終于在呻吟和粗重的喘氣聲中轟地塌下!一團沉重的大黑影在夜幕下顫抖。
夜復又寧靜。
啟明星升上天空,不斷忽閃著眼睛。
二妞凄惶地坐在倒塌的窩子里,摸摸光光的大腿和胸脯,腦子轟的一聲炸了,她抓起鳥炮,對著黑影離去的地方嘎咚放了一炮!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二妞不再蹲窩子,蹲窩子是男人的事體。
二妞在家逗娃崽睡,二妞逗著逗著心上總吊起一個沉重的謎:他是誰?這個冤家啊!
她有點恨自己,怎么沒看清他是誰呢?
娃崽長高了,蹦跳著上學了,她的心揪得更緊了。她將娃崽的長相同七溝八梁的男人對號,竟對不上。
這晚,她終于告訴男人,她要去蹲窩子。
男人奇怪:“咋啦?婆娘蹲啥窩子?”
她惱了:“就去就去我偏去!”
她男人吃驚地盯住她,只好把鳥炮給了她。
二妞去了山梁子。
她特意從箱子里取出那晚穿的衣服,閉了眼蹲在窩子里不動。
還是那山那風那夜。
一夜心驚一夜氣悶一夜無聲。
終于,天際開始出現魚肚白。
二妞輕輕抽泣起來。好久,她抹去眼淚,抓起鳥炮,狠狠地對準那顆啟明星一勾槍機。
嘎咚!
天空霎時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