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田
自從一九七一年旅美學人陳世驤在美國發表《論中國抒情傳統》,宣稱“中國文學傳統從整體而言就是一個抒情傳統”以后,“抒情傳統”論就日漸成為中國文學研究中一個頗具范式意義的論述架構,在港臺和海外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反響熱烈,相關的研究著作和論文蔚為大觀。近年來,一些學人嘗試重新反思和激活此一論述體系的生產性價值,以因應今日世界中文學意義及文學研究意義的危機化現象,于是“抒情傳統”論便在新的視野和問題意識之下,突破了原先主要限定于中國古典詩歌的范圍,與全球化時代人們普遍關心的人文議題形成廣泛的對話,同時煥發出嶄新的活力。比如陳國球不但對這一論述的來龍去脈和歷史語境做出了相當全面的梳理,為在廣義的抒情視野中勘探中國現代性重繪了一幅地圖,而且更孜孜以求尋繹“抒情傳統”論本身出現和發展的因由及軌跡,以便為后設的立場提出“為什么我們說(再進而為什么有人說)中國文學是一個抒情傳統”的問題。這就把知識生產背后的話語與權力、關懷與承擔等復雜因素都帶到聚光燈下,讓我們看到“抒情傳統”論不只是一種關于文類特征的本體性討論,更是對二十世紀中國歷史變動和文化轉型的一種回應方式,是特定生存情境和心態的編碼化,是知識分子精神史的一部分。如此,我們方可理解他為何要把窮數年之力寫成的新著題名為《抒情中國論》。這是一本關于“抒情”,但更是關于“中國”的厚重之作。
在《抒情中國論》中,著者從對多個學者著作的梳理中,呈現出現代中國抒情論述的一條具體脈絡。從周作人、聞一多、朱自清開啟先聲,到魯迅、朱光潛、沈從文各有醞釀發展,再到宗白華、方東美的精深表述,最后在陳世驤、高友工那里,總其大成。著者對這一學術脈絡的討論,并不是單單截取若干詞句,而是知人論世,在學者個人的生活史、學術取向與時代風云的互動中,展現學者關于抒情傳統論述的各自風采。而討論陳世驤、高友工和捷克漢學家普實克 (Jaroslav Pr??ek)這三位談論抒情傳統時被提及最多的學者時,陳國球也自出機杼,選擇了新穎的叩問角度。他利用了大量新資料,展現出一個“抒情傳統論述之前”的陳世驤,令我們了解到陳世驤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宣言并非憑空而起,相反,從他個人生命和學術史上說是水到渠成的發展。他顯然贊成陳世驤曾經的老師艾克敦(Harold Acton)在回憶錄中的追思:“陳世驤的學術其實寄寓了他當時對中國政局時勢的關懷,以及離散在外而又心系故國文化之感情。”陳國球凸顯了陳世驤考掘文史知識以外的意義。至于高友工的“抒情美典”的論述,陳國球提醒讀者注意:高友工分析哲學的理論根底是他論述的基礎;“抒情美典”是一個“假設的理想架構”,很大程度上是理論思辨的歸納和推衍;而且,“抒情美典”論如何與文化史和思想史關聯,高友工實際上并沒有解決。這幾點精當的概括不僅彰顯出陳國球對高友工理論架構的熟稔,而且也暗示了他個人對抒情傳統論述是很有內在的反省力的。
作為“遠方的聲音”,普實克的中國文學研究也為陳國球所重視。陳國球強調普實克是在西方文學傳統中孕育成長的學者,他相當敏銳地注意到了普實克“深受捷克布拉格語言學會所繼承的學術傳統的影響”,常常從結構系列的角度閱讀文學;同時,普實克也“承接了十八世紀末捷克民族復興運動以來的波希米亞浪漫精神”,特別是對“前衛”(avant-garde)文藝的傾心。這兩方面的資源都影響到普實克對中國文學的發現和“發明”。陳國球認為,普實克所作的“抒情的”與“史詩的”中西對比,雖然看似陷入二元對立的窠臼,但其實在更細致(如對中國“新文學”)的研究和討論中,他的態度其實更辯證。的確,普實克在發表于一九五七年的《現代中國文學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那篇名文中,曾指出帝制晚期的文學中因為主觀與心理因素的滲入,形成了濃郁的抒情精神。他的觀察是有啟發性的。這樣說,不僅是因為他在古典文學與現代文學之間的斷裂處看到了隱藏的歷史聯系,從而提示出一種現代性的認識裝置的存在:“現代文學”的規范化是建立在對此前文學的多樣性的一種壓抑的基礎之上的。更重要的是,他在習見的政治與文學的二元關系之外,增加了第三項“情感”,由此原來的二維空間變成了三維的空間。意識到政治與情感,情感與文學的密切互動,才有可能超越對“政治”和“文學”的本質主義想象,形成更開放和機動性的理解。
抒情傳統論述之興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眾多在海外從事中國文學研究的學者的發揮。《抒情傳統論》中,陳國球討論了其中一些代表人物的論述,既包括蔡英俊、呂正惠、葉嘉瑩、柯慶明、張淑香、蕭馳等明顯屬于這一話語譜系的學者,以及近年來從“現代”出發、挪用抒情視野觀察現代文學和藝術的黃錦樹與王德威,也包括對這一傳統提出異議的龔鵬程和開出新的通道的鄭毓瑜,甚至還包括以審美主體的姿態領會中國文學的一個個“斷片”的宇文所安。他如此后設地討論這些“研究”,并不是為了建立一個有著封閉界限的系統并完成“命名”,而是想展示出抒情傳統論述所具有的解釋能量。陳國球甚至認為,從中國文學出發的、對于“抒情自我”的探索,“(其)追索的歷程及其發見,實在可與泰勒(Charles Taylor)之考掘西方的‘自我’之根源作比照和對話”。“抒情”不僅牽涉傳統與現代性的對話,也涉及多元的現代主體認同乃至多元現代性本身。
在我看來,《抒情中國論》并不是一本關于文學史或者文學批評史的著作,而是一本深具理論抱負的著作,那就是在現代性和歷史性的視野中重新思考中國的抒情。在現代中國,抒情其實應該被視為一種結構性而非單純心理意義的因素;應該被視為一種變化的話語實踐,一種有具體物質性依托的行動。陳國球就像本雅明筆下那個“拾荒者”,在歷史的廢墟中,努力將零散的碎片打撈出來,重建歷史沉默時的記憶。在這個意義上,這本書不僅探究了現代史上那些心系抒情的知識分子們的歷史哲學,也傳遞出著者在這個懸而未決的全球化時刻對抒情、對“文學的力量”所抱持的信念(參見張暉:《文學的力量—陳國球教授訪談錄》)。重要的,或許不是它在何種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對中國文學歷史圖景的想象,而是它向我們提出了更多值得認真思考和對待的問題。
(《抒情中國論》,陳國球著,香港三聯書店二零一三年版;The Lyrical and the Epic: Studie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Lee Leo Ou-fan, ed.,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0;《文學如何成為知識?:文學批評、文學研究與文學教育》,陳國球著,三聯書店二零一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