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修琪 圖/喻 梁
什么地方的人最能喝酒
文/杜修琪 圖/喻 梁

為什么中國人特別喜歡勸酒敬酒?為什么人們認為北方人比南方人更能喝酒?
“四川人喝酒可不是為了放松休息。它經常是競賽性質的,通常會用到白酒,一種谷物釀造的口感刺激的酒。男人們相互敬酒,一口干掉,而這種喝法很有發展為恃強凌弱的傾向,參與者們相互刺激,直到某個人喝出病來。”
美國作家何偉在《江城》中的這段話,相信中國大部分地區的男人看過后會紛紛表示不平—灌酒幾乎是全中國的特點,并非一省一市的專名;更重要的是,無論在哪個“中國最能喝酒排行榜”上,四川人都無法排進前列。
不過,雖然中國人豪飲的方式讓美國人感到震驚,但大部分中國人日常是不愛喝酒的。根據世界衛生組織2010年的報告顯示,中國15歲以上的人口,年人均消費酒約6.7升,與俄羅斯的15.1升、捷克的13升、法國的12.2升的消費量相差甚遠,甚至與人種、文化都相近的韓國(12.3升)和日本(7.2升)都無法相比,連地處熱帶、無需飲酒御寒的泰國也比中國高0.4升。
幾乎所有的民族都有程度不同的勸酒行為,但為什么中國的“酒桌文化”會給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因為它實在是太精細太復雜了。有些以豪飲著稱的游牧民族,招待客人時喜歡一醉方休,這是因為他們日常社會交往較少,來了客人猶如過節;但其禮數和講究通常很簡單,至多灌下幾碗即可。
東亞的日本、韓國,職員們喜歡下班后集體喝酒,但日本人基本保持隨意。韓國人比日本人更講究尊卑,但其禮數的復雜程度遠不能與中國相比,也不像中國這樣非要把人灌醉不可。
自古以來中國就有勸酒傳統,但古人的勸酒與其他民族的勸酒并無特別的差異。而今天,中國的酒桌文化發展出一套全國通行的規則,并非對古代傳統的簡單繼承。
中國各地酒桌文化的基本原則相同:下級向上級敬酒,顯示恭敬和服從;上級對下級勸酒,表現親密與庇護;同級間相互斗酒,則展示力量,活躍氣氛。每一級都不能亂了步驟。
敬酒順序必須先等位尊者互相敬酒,然后才是位卑者按層級高低,先后向位尊者敬酒。一定要弄清地位排序,先敬地位最高者,然后次高,一旦順序出錯,不僅容易引起不悅,而且會弄得位尊者彼此尷尬。
敬酒姿態位卑者向位尊者敬酒,必須離席走近位尊者,碰杯時自己的杯口必須低于對方酒杯,不論對方喝多少,都必須雙手舉杯,先干為敬;位尊者若離席向位卑者敬酒,位卑者需做感動狀。
灌酒規則地位最高者當然是酒宴上被灌酒的第一目標,但只能適可而止。位尊者喝到適度,充分領略下屬的誠意后,接下來通常是欣賞手下面紅耳赤互相灌酒的娛樂時段。
斗酒規則若是兩個組織參與的酒宴,通常主人會努力把客人們“放倒”,但位尊者總有人代酒,雙方主帥并非斗酒主力,承擔重任的多半是中層骨干。所以,被放倒的通常是敢為領導豁出去的中層。
酒能讓人放松、興奮,容易快速建立互信和親密關系。在人情社會,酒幾乎是萬能的情感黏合劑。而在人情因素較少、講究規則和程序的社會,酒宴就很難成為商務、公務活動中的重要紐帶,酒更多地出現在個體之間交流感情的場合。
所以,在人情社會較濃的東亞國家,勸酒文化相對較濃;而日本、韓國、中國的社會層級程度有別,酒桌文化的強度明顯有遞進關系—中國人雖不像韓國人一樣,年齡稍大幾歲就分出地位高下,但整個中國社會的組織體系都被納入自上而下的15級行政級別,這種層級和秩序遠比韓國森嚴。
另外,自20世紀50年代末的社會改造開始,中國人的全部社會關系都被納入“單位”內。日、韓的組織只管成員的加薪、升職,而中國的組織還管戶籍、分房、職稱評定、子女入托入學等。個人極端依附體制,是中國式酒桌文化誕生的基礎。
不過,一旦離開等級分明的場合,中國人就沒有這么多規矩,飲酒量也會大幅降低。加拿大滑鐵盧大學調查發現,華人在移民加拿大后,酒精消費量立即大減,最高降幅達70%。
但只要留在中國,就免不了經常出入酒桌。酒桌文化不但令一些人苦不堪言,也成為年輕人進入“單位”最大的考驗和壓力。由于能喝就可以迅速獲得賞識,網上有大量年輕人咨詢如何鍛煉酒量。
一般認為,北方人比南方人更能喝酒,山東、內蒙古、新疆、河南、東北三省都有足夠的資格認為自己才是天下第一。有門戶網站做過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北方人的酒量大于南方人。
不過從生理學角度講,中國南北方人的酒量差別并不明顯。人的酒量取決于身體的解酒功能,近一半的中國人因在解酒的第二步—代謝乙醛時存在缺陷。這種缺陷在南北方人口的分布上差別不大,因此,中國南方人和北方人飲酒能力在生理上的區別很小。
如果與歐美人和非洲人進行比較,中國人則無論南北都不善飲。歐美人中代謝乙醛有缺陷的人比例很小,體質上普遍比中國人能喝,只是他們很少像中國人這樣往酒量的極限上喝。
中國酒量排行榜的形成,其實是非常晚的事—20世紀70年代末以前,酒類憑證配給,在普通百姓眼中,它是稀有的硬通貨。即使是官員,雖然可按行政級別享受不同檔次的白酒,然其所得亦相當有限。另一方面,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權力的需求空間非常有限。
前面的分析,其實已經回答了為什么中國南北方和東西部存在酒量差別:酒桌文化的強弱其實與體制化程度相關。20世紀70年代末以前,北方的體制化程度明顯高于南方,不但大型國有企業和工業投資多集中于東北、華北以及西南地區,農村的集體化熱情也明顯有別(農村的先進典型幾乎都出自適合大規模集體勞作的北方)。
20世紀80年代后,中國南北和東西部的體制化差別進一步擴大,在體制依附性最低的東南沿海地區,部分地方的主流社會不但沒來得及形成像樣的酒桌文化,甚至開始朝著背離典型中國酒桌文化的方向發展。
中國酒桌文化的強弱并不完全由其體制化程度排名決定,北京、山東就是兩個明顯的特例。
20世紀80代末,北京就與周邊地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公務和商務宴請少有勸酒、灌酒現象。或許因為北京是全國政治中心,官員扎堆,不敢隨意造次。此外,北京官員的受教育水平遠高于外地,外事交流也讓其視野更開闊,不易形成酒桌文化。
山東未必是公認的酒量最大的地方,但它是公認的酒桌文化第一輸出大省。如果以體制化程度看,山東其實是北方地區體制化程度較輕的地區,但它又被公認為官本位思想最強的地區。這或許是其酒桌文化地位的來由。
地域文化的自我認知或許對酒桌文化也有影響。無論是山東、內蒙古、新疆還是東北三省,其自我認知中都有豪爽、勇猛、彪悍這類正面的關鍵詞,而在酒桌文化較淡的東南沿海地區,這些關鍵詞在人們心中往往是負面的。
然而,作為中國酒桌文化核心的白酒,今天已處于迅速淪亡的境地。
1993年,“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的廣告語傳遍大江南北,洋酒因其高昂的價位成為了地位的新象征。得風氣之先的廣東最早接觸洋酒,洋酒的消費很快由時髦和炫耀變成了真正的口味欣賞。今天,廣東洋酒銷售量占全國的1/3,廣州的芝華士和皇家禮炮銷量每年能翻一番,其他品種的洋酒年增長率也在30%左右。
在人口最多、收入最高的東部,白酒已經不是酒類消費的第一選擇。2012年,全國白酒銷售額的56.2%來自西部,比中部和東部的總和還多。同一份報告顯示,全國73.9%和89.8%的葡萄酒、啤酒在東部銷售,這一比例在中部和西部分別是8.4%、3.2%和17.7%、7.0%。
白酒由于被定位為宴請酒類,逐漸被酒宴之外的市場擠出。喝白酒耗時、傷身,不符合城市的快節奏生活,啤酒成為最受青睞的替代品。另外,中國今天大部分的白酒品牌都誕生于最近二三十年,品質很難談得上穩定可信,在與洋酒的爭奪中,不免落于下風。
酒吧無疑是洋酒的最大推銷者,源自西方的酒吧文化天然與洋酒高度契合。由于洋酒的價格對于今天的中國人來說已是大眾消費品的水平,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因對洋酒文化和口味的認同,轉而成為其日常消費者。
在白酒低迷時,黃酒銷量卻在近年有了高速增長。黃酒較低的度數、溫和的口感以及與生俱來的江南酒文化使之逆勢增長,成為洋酒的強勁對手。2009年,中黃集團黃酒銷售額為8.5億元,2012年超過18億元,在酒業普遍發展停滯時,3年翻了一番。
中國白酒注定已無法改變酒宴用酒的形象—白酒廠商的廣告一直在強化它與權力的關系,其廣告代言人多為張鐵林、張國立、陳道明、唐國強等以扮演帝王而聞名的演員,有些廣告甚至直接就讓代言人裝扮成各代帝王。
2012年12月下旬,中央軍委下令,要求接待工作不安排宴請、不喝酒,坊間稱為“軍隊禁酒令”。這對中國的白酒行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元 知摘自大象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