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鵬飛
沙溝十年:再訪張承志筆下的西海固
文/海鵬飛


2014年5月上旬,時隔10年,我再訪位于西海固腹地的沙溝。先到銀川,接待我的,是當年沙溝的一名回族少年,他讀了大學,畢業后成了銀川一家工廠的車間主管。
我問他:“在銀川還適應嗎?”
“哥,不瞞你說,我也苦惱著。一年到頭,也就開齋節和古爾邦節去一下清真寺。平日忙于工作,跟同事出去,領導敬個酒,不能不喝;婚宴上朋友遞根煙,也就抽了。”他說,整天為生計奔波,但心底還是認同自己回族人的身份,只是“鐵了心不回去,從小就在山上放羊,太苦了”。
沙溝,這個位于寧夏西海固的回族人居住區,隨著23年前作家張承志《心靈史》的出版而廣為人知。10年前,我作為志愿者在當地支教一個月,目睹了沙溝的回族人整日在山上勞作的困苦與掙扎;10年后,當我再次站在這里,發現一切都變得空空蕩蕩的,老年人依然保持著虔誠的信仰,但大批擁向城市的年輕人,卻迷失在城市的喧囂中。
一
10年前的夏天,離開沙溝時,我哭得稀里嘩啦。那時,我剛讀大學一年級,是“西部陽光行動”的一名志愿者,在寧夏西吉縣沙溝鄉顧家溝支教、生活了一個月。
“這里是真正的窮鄉僻壤,風景凄涼,民風彪悍。”出發前,我仔細地讀了張承志《心靈史》中描述沙溝的文字,“沙溝的回族人窮困卻有精神寄托,他們淡漠痛苦,臉上充滿了光澤。”
當時,我們住在顧家溝。剛開始,每天我們爬半小時山,幫忙收割稀疏的麥子。山很高,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溝壑縱橫。休息時,坐在位于陡坡的麥地邊,下面是幾百米高的深溝。這里廣種薄收。王國梅的父親說,他們家在半山腰有幾十畝薄田,種小麥、胡麻和洋芋等。小麥的產量很低,收成好的時候,每畝地一年收成才一兩百斤;農閑時外出打工掙的千把塊錢,也只夠買化肥用。
入戶訪談時,我看見家家戶戶的灶房都極為干凈整潔。顧家溝村民的飲食多是清水煮面條,配菜是一碟鹽、一碟蔥花。當地有一道菜,叫“洋芋燉土豆”(把土豆切成不同形狀一起燉)。
志愿者中有學醫的研究生,她們很快了解到,顧家溝村民至少有10多人得了結核病和肝病。我們有些莫名的驚慌,一度不敢留在村民家吃飯,講話也不敢距離太近。
那期間,我們聯系西吉縣醫院的醫療隊進村義診。顧家溝幾百名村民中,大多數人是第一次做全面的身體檢查,結果令人痛心:中老年村民過半腰痛、肩痛、腿痛、手麻,醫生診斷大多為骨質增生、風濕,病因是常年在山上干活,勞累過度;過半婦女有婦科疾病,而之前她們多不知道,也極少去醫院。
剛進村時,我一度納悶,很多女孩子頭發發黃,醫療隊檢查出來大多是營養不良。體檢時,一名馱背少年滿頭是汗,說經常骨頭痛,我讓他插了隊,檢查結果為“雞胸”(佝僂病)。當天,村里的四五個少年查出患了佝僂病,醫生吃了一驚,說這種病在當地也不多見了。
村子里小學生、初中生近百人,大多長得瘦—有一半輟學或即將輟學,在家幫忙干農活或放羊。比如我在2004年7月的日記中記下的這個少年:
王軍,14歲。我們去他家時是中午1點,他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搖了半天,他才迷迷糊糊睜開雙眼。這孩子早上6點出去放羊,實在太累了。他小學三年級輟學,家里給他買了十幾只羊,現在已發展到30只。他的任務就是每天去放羊。當時我感到很驚訝,一個擁有30只羊的家庭竟供不起一個小學生上學(一學期學費30元)。我簡直有些憤怒了。家長們可以花兩三萬娶一個媳婦,可以一年花兩三千塊錢給親友送禮金,卻不愿一年拿出60元供孩子上學。我問王軍:“如果有人資助你上學,你是否愿意?”他說:“我很想上學,但上學的話,家里的羊就沒人放了。”
二
2004年的顧家溝,近乎“與世隔絕”。到西吉縣城每天只有兩班車,來回4個小時以上;收音機只能收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寧夏廣播臺;沒有電視,手機更是令人絕望的永遠沒有信號。
同來的志愿者說,顧家溝乃至整個沙溝,只有整體搬出山區,才能擺脫困境。那個月,我們幾乎天天為此爭論。
2004年8月,離開沙溝鄉的前一天,我去拜訪馬志文。他是張承志《心靈史》中提到的“引路人”和兄弟。
他帶著白帽,瘦削,皮膚黝黑,臉龐黑紅。臨近黃昏,我們從水窖里抬了一桶水,去他家院子里的菜園澆地。打開木欄桿,小小的菜園色彩斑駁,有火紅的辣椒、青黃的番茄,還有細竹竿架子上綠色的長豆角。
當晚我們住在他家里。和衣睡在土炕上,沙溝的夜漆黑而沉靜,我心里卻滿是難過:20年前,張承志在沙溝看到了心靈的純凈;20年后,我看到的卻是現實的掙扎,難以釋懷。
第二天一早,我們收拾了行李,告別了西海固,回到了城市。2004年的8月變得恍惚:在北京舉辦的亞洲杯決賽中,中國隊輸給了日本隊;雅典奧運會上,劉翔110米跨欄奪冠;還有,《狼圖騰》突然火了起來。
三
10年后的5月,我在銀川見到馬麗。在沙溝支教時,她還是一名初中生,性格活潑,志向是做一名“播音員”或“主持人”。10年間我們一直保持通信,一路看著她讀西吉回中,考上寧夏財經學院,直到現在在銀川一家公司做會計。
馬麗告訴我,她家已經從沙溝搬到了寧夏川黃河灌區。次日,我從銀川坐汽車到吳忠市看望她父親。當地干旱少雨,基本靠引黃河水灌溉,沿途楊樹的枝條縮成一團,細小的葉子泛著白光。
馬麗的爸爸所在的固原定居點,距紅寺堡鎮35公里。那天風大,卷起滿天沙塵,吹得人睜不開眼,當地人多嚴嚴實實地裹著頭巾。我鉆進一輛出租車,司機說,這里鹽堿地多,一年四季風沙大,只有七八月份地里玉米綠油油地長起來的時候才消停一陣。
“山地苦大,這里苦小。”馬麗的爸爸說,“沙溝風小,甚至降雨都比紅寺堡多。只是寧夏川里,黃河水澆的莊稼長得好,一畝地能打上千斤玉米,是沙溝產量的兩倍到三倍。”
2012年冬天,馬麗的爸爸搬到紅寺堡固原定居點,幾個女婿幫忙建了幾間簡易的瓦房。定居點正修清真寺,每家要出5000塊;他手頭只有兩千塊,正發愁。61歲的他很虔誠,每天堅持做禮拜,滿臉肅穆。
5月9日,我去沙溝。中午到固原城區轉車,天氣變得陰冷。坐在從固原到沙溝的班車上,一路搖來晃去,我盡量不去看另一側的懸崖。鄰座是一位頭發染黃、胸口掛著劣質墨鏡的少年。一問,竟然是沙溝鄉顧家溝人,在銀川的飯店幫廚師配菜(切菜),兩年沒回家了。少年說:“我在沙溝中學讀七年級的時候,上課調皮打羽毛球,被老師一頓狂揍,趕回了家。到家老爸又是一頓打,我受不了,第二天就偷了哥哥的摩托車,到沙溝鄉上賣掉,買了去銀川的車票,走時頭都沒回。”少年16歲,尚帶稚氣。他昨天就坐車到了固原,專門住了一晚,等到父親和哥哥到西吉縣城的工地干活,才敢回家。下車時,他咧嘴笑笑:“如果老爸在家,我就慘了。”
到了沙溝,馬麗的哥哥馬通接上我,他是沙溝清真寺的阿訇。馬通說,沙溝的年輕人大多外出,平日只有幾十位老人來做禮拜。這10年間,出去的人越來越多,有門路的,搬家去銀川、去新疆;留下來的,每年5月到11月份去銀川建筑工地上打工,到新疆摘棉花、摘葡萄;冬天就回來待在家里。
馬通做過6年“滿拉”,畢業后想做生意,在沙溝開過饃饃店,賠了本,聽了父親的建議,又回了清真寺。與馬通住同一間房的王阿訇也是本地人,他摘下白帽,給我看頭部凹陷的傷痕,“吃不得苦了(干不得重活)。”2005年12月,一輛從西吉縣城開往沙溝的客車墜下山崖,8人當場死亡,同在客車上的王阿訇保住一命,但是頭骨碎裂。
四
10年前,在顧家溝支教時,馬樹仁是村小學校長,現在調到沙溝大寨村小學當校長。他是顧家溝人,幾年前把家搬到了吳忠市的一個鎮上,他已經教了28年書,還有兩年就可以退休。
問他為啥搬家,他說那個鎮距離銀川40分鐘車程,當時到那里一看,腳就邁不動了,“川地里種啥長啥,有門面可以賣菜做生意;如果還守著山窩窩,老了連山都爬不動。”
吃過午飯,馬校長騎摩托車載我回顧家溝。村子里空空蕩蕩的,我們爬上山坡,看到很多人家大門緊閉,院子里長滿了荒草。馬校長嘆了口氣,說:“2/3的人都走了。”
5月的沙溝,寒風凜冽。馬校長發動他那輛紅色摩托車,載上我,沖進寒風里。身邊的大山、溝渠、土坯房、羊群呼嘯而過,冷風凍僵了手臉,我們都不說話。晃過村口的3棵樹,紅色摩托車吐著白煙,緩慢又堅定地駛離了顧家溝。
(黎 陽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