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 園 圖/全景視拓
北京的“大”與“深”
文/趙 園 圖/全景視拓

我這個外地人前后居京近二十年,感觸最深的,是北京的大。每次出差回來,不論出北京站奔長安街,還是乘車過機場路,都會頓覺呼吸順暢。“順暢”本應是空間印象,卻由復雜的文化感受做了底子。日本鶴見祜輔的《思想·山水·人物》中有一篇《北京的魅力》,說若是旅行者“看過雄渾的都市和皇城之后”,去“凝視那生息于此的幾百萬北京人的生活與感情”,會由中國人的生活之中發現“我們日本人所難以企及的‘大’和‘深’”(《魯迅譯文集》)。這或許只是日本人的眼光。據從美國歸來的熟人說,看慣了美國的城市,竟覺得北京小了起來。
外國觀光客如何感覺北京姑且不論,來自人口稠密的江南城鎮而又略具歷史知識的本國旅游者,所感到的北京的大,多少應當由三代(元、明、清)帝都的那種皇城氣象而來。初進北京,你會覺得馬路、廣場無處不大,甚至感到過于空闊,大得近于浪費。由天安門下穿過故宮,則像是走過了極長的一段歷史。出故宮后門登上地處老北京中軸線的景山,你如釋重負又不禁悵然。俯視那一片金燦燦的琉璃瓦,會想到那段歷史并沒有過去,它仍隱隱地籠罩在這古城之上。于是,你又由“大”中感到了“深”。
久住北京,已習慣于其闊大,所感的大,也漸漸地偏于“內在”。
似乎是汪曾祺吧,于香港街頭見老人提鳥籠,竟有點神思恍惚,因這種情景像是只宜在北京見到。不論世事有怎樣的變幻,護城河邊,元大都的土城一帶,大小公園里,以至于鬧市區馬路邊的人行道上,都會有老人提著鳥籠悠悠然而過,并無寂寞之色,倒是常有自得其樂的安詳。老派北京人即以這安詳寧靜的神情風度,與北京的“大”和諧相處。廠甸一帶雖重修后透著點俗艷,古玩店因銷路不暢有著幾分蕭條冷落,你仍不妨去想象當年文化雅士流連于珍本、善本間的情景。這一方文化展臺與京城日益興旺的豪華大商場并沒有什么不協調,倒像是非有這并存共生無以顯示北京的“大氣”似的。
“大”,即能包容。也因大,無所損益,也就不在細小處計較。北京的大,北京人的大氣,多少緣于此。躋身學界,對于北京學界的大,更有領會。北京學界的大,也不只因了能作大題目、大文章,發大議論,憑借“中心”的優勢而著眼處大,人才薈萃而氣象闊大,更因其富于包容,較之別處更能接納異見,欣賞后進。哲學家任繼愈寫北大的大,引蔡元培語:“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說“北大的‘大’,不是校舍恢宏,而是學術氣度廣大”。北大的大,也因北京的大。當年蔡元培先生的治校原則,或許最能代表北京曾經有過的一種文化精神。
至于其“深”,天然的是一種內在境界,非具備相應的知識并有體會時的細心,不能領略。天下的帝都,大致都在形勝之地,龔自珍寫京畿一帶的形勢,說“畿輔千山互長雄,太行一臂怒趨東”(《張詩舲前輩游西山歸索贈》);還說“太行一脈走蝹蜿,莽莽畿西虎氣蹲”。見慣了大山巨嶺,會以為如北京西山者不便名“山”,但這一帶的山卻給京城氣象平添了森嚴。居住城市,瓦舍明窗,但見“西山有時渺然隔云漢外,有時蒼然墮幾榻前”。于薄暮時分,華燈初上,獨立蒼茫,遙望遠山,是不能不有世事滄桑之感的,走在馬路上,時見飛檐雕梁的樓宇,紅漆金釘的大門,也會不期然地想到古城所擁有的歷史縱深。臺灣旅美作家張系國寫臺北水泥森林間的一座小廟,人物由香煙繚繞中體會古文化的寧靜,一間小廟尚且能提示一種文化意境,何況古文明遺跡遍地的北京城呢!
直到此時,你還未走進胡同,看那些個精致的四合院和擁塞不堪的大小雜院。胡同人家才是北京文化的真正保存者。前幾年有年輕人大力倡導“文化尋根”,爭相夸耀楚文化的幽深、吳越文化的絢爛,以為北京胡同文化不足道。于今看來,不免像是可愛的偏見。厚積于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中的文化,是理解、描述中國傳統社會后期歷史的重要材料。歷史不只是在故宮和天安門,那些幸運地保存下來的每一座普通民居,都是實物歷史,是凝結于磚石的歷史文化。你在沒有走進這些胡同人家之前,對北京文化的理解,是不便多言的。
就這樣,你漫步北京街頭,在胡同深處諦聽了市聲,因融和的人情、親切的人語而有“如歸”之感,卻又時而為古城景觀的被破壞而慨嘆不已。你忍不住去憑吊古城墻的遺址,為圓明園不倫不類的設施而大失所望;你悵望著那大片單調呆板的公寓樓群,憂慮為子孫后代留出的生存空間的狹仄;你聽出了北京話里的粗野,因商店、公共汽車上的冷臉而怏怏不樂。但你仍然發現了古城猶存的活力。北京是與時俱進的。這古城畢竟不是一個大古董,專為了供外人的鑒賞。即使胡同人家又何嘗一味寧靜—燕趙畢竟是慷慨悲歌之地!
舊時的文人偏愛這古城的黃昏,以為北京適宜這樣的一種情調。北京確實也象征過一個時代的落日黃昏。士大夫氣十足的現代文人還偏愛北京的冬天,郁達夫的《北平的四季》甚至認為“北方生活的偉大悠閑,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徹底”。這自然多半因了士大夫的“有閑”。今天的人們,或許更樂于享用生氣勃勃、激情涌動的北京之春。他們也會醉心于金秋十月:北方天地之高曠,空氣的凈爽,于一聲嘹亮的鴿哨中尤令人感到真切。北京是總讓人有所期待的,她也總不負期待,因而你不妨一來再來。
(王萌萌摘自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獨語》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