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倩倩
一、游民與游民意識
游民即游食之民,指既無恒產又無居所的流動之民。游民這一概念最早出現在《禮記·王制》中:“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參相得也。無曠土,無游民,食節事時,民咸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后興學。”嚴寄湘在《救荒六十策》中將游民定義為“不農、不商、不工、不庸者”。王學泰的《燕譚集》指出,中國傳統的宗法社會,由士農工商四民組成,一旦社會上出現了大的動亂或災荒,士農工商四民中一部分人被拋出這較為穩定的社會結構,即為游民。
中國古代游民的產生同經濟發展遲滯和土地兼并密切相關,而社會結構的僵固、人口激增,也是產生游民的重要原因。近代大量游民的出現多是由于自然經濟解體、宗法制瓦解、外國勢力入侵、國內戰爭等因素造成的。每次戰爭結束被裁撤的兵員,因生計無著,遂成為打家劫舍的游勇。清代道光、咸豐年間,游民已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中國近代社會經濟的急劇變遷,也使大批農民、小手工業者從傳統的社會結構中游離出來,加入到龐大而分散的游民群體中。
游民與流民有所區別,后者主要是由于天災人禍造成的。清代文獻十分明確地指出:“流民者,饑民也。”他們只是被迫離開了故土,但是并沒有脫離其所處的社會秩序,所以他們能普遍贏得社會同情。另一方面,兩者又有很大聯系,在很多情況下,流民成為游民的重要來源。
王學泰在《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一書中指出:游民的重要特點就在于“游”,從長遠的觀點看,他們缺乏穩定的謀生手段,居處也不固定,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在城市與鄉鎮之間游動。迫于生計,他們以出賣勞動力為主,也有以不正當手段牟取財物的。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有過冒險生涯或非常艱辛的經歷。這種類型的游民雖然在進入文明社會之后就存在,但是在宋代和宋代之后才大量存在,形成具有社會影響的群體。
游民完全游離于傳統的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之外,形成了獨特的思想意識。一是破壞性。他們不僅對統治階級“犯上作亂”,還經常把普通百姓作為襲擊和搶劫的對象。他們是一群敢于冒險、敢于以激烈手段進行反社會活動的人。二是流氓氣。游民為了生計不擇手段,自然養成流氓習氣。三是重私利。他們沒有固定的價值觀念,絕大多數行為都不外乎為了謀取衣食、攫取利益。
游民多來自于社會下層,民間文學、民間戲劇就成為他們思想文化的來源,其中《水滸傳》的影響很大。天地會組織模仿的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說唐》等小說作品。義和團也以通俗戲曲為藍本展開斗爭。清末民初土匪遍地,幾乎都打著《水滸傳》所樹立的旗號。
另一方面,由于通俗文藝作品的普及,游民的思想意識通過通俗文藝作品散播到民眾中間,使許多不是游民的中國人的靈魂中也活躍著游民意識。聞一多在分析中國人的思想意識時,便引用了一個外國學者的話:“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里,斗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
二、游民的營生
由于失去了土地或者職業,大量游民成為盜匪、賭徒、流氓、乞丐、小販、傭工、纖夫、散兵游勇等,乃至“僧道胥役奴仆之流”。
游民在城市中廉價出賣勞動力,使得城市中的服務業空前繁榮,但也導致了城市經濟的畸形發展。謝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描述了大量游民沖擊下臨安的城市問題:“十三世紀的中國大都市乃是經濟出現病態的具體例證。人口過剩導致了商業活動不自然地過度增長,也導致了奢侈品貿易的畸形發展,而這一切都抑制了基本消費品的生產。”
不少游民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投機取巧,利用坑蒙拐騙等種種殘忍或無賴的手段謀生。南宋初年就流行著這樣的歌謠:“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趕著行在賣酒醋。”南宋陳世崇在其《隨隱漫錄》第五卷提到臨安城內“錢塘游手數萬,以騙局為業”。明代江盈科在《雪濤諧史》中記載:
有惡少,值歲畢時,無錢過歲。妻方問計,惡少曰:“我自有處。”適見篦頭者過其門,喚入梳篦。且曰:“為我剃去眉毛。”才剃一邊,輒大嚷曰:“從來篦頭,有損人眉宇者乎?”欲扭赴官。篦者懼怕,愿以三百錢賠情,惡少受而卒歲。妻見眉去一留一,曰:“曷若都剃去好看?”惡少答曰:“你沒算計了!這一邊眉毛,留過元宵節!”
注重私利是游民的重要特征。《水滸傳》中的好漢們上梁山就是為了“論秤分金銀,整套穿衣服”,“大秤分魚肉,小秤分珠寶”,魯智深在朋友處做客都不忘在臨走時背著主人把“金銀酒器都踏扁了,拴在包裹胸前的度牒袋內”。
梁山泊頭領還有一句口號,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受”。這也是梁山泊得以壯大的主要因素。游民被排斥在中國主流社會之外,成為邊緣化的群體。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他們互通聲氣、拉幫結派、搶立山頭,甚至形成了一些秘密組織。隨著游民隊伍不斷擴大,乾隆中葉以后,風貌各異、名目繁多的秘密結社、犯罪團伙與武裝土匪在中國各地蔓延開來。
這些幫會都有自己固定的活動范圍和地盤,以販運私鹽和土煙,綁票伙劫,開設煙館、妓院、賭場,向鋪戶收取“保護費”為營生,對社會經濟的沖擊性更大。特別是在社會動蕩的時候,各種幫會組織趁火打劫、燒殺搶掠,給社會經濟帶來嚴重破壞。
廣東天地會搶劫販運煙土之船只,“自行售賣”。道光年間,廣西賭風盛行,天地會也于“各處墟市,開設花會賭廠”,“民窮財盡,盜賊日多”。青紅幫“幫匪占碼頭一幕,亦為固定營業之一。南中各省,不論縣城鄉鎮,凡市面稍繁盛者,均為若輩勢力所及,分疆劃界,各不相犯。每一碼頭,必有一匪首為之首領。凡此勢力區域內,種種不規之營業,莫不為所包攬,而坐享其厚利”。也正因為如此,就有了工商界請求幫會頭目出來維持市面的現象。
不僅在城鎮,游民幫會還通過恐嚇、搶劫、殺戮等手段控制農村的經濟和社會秩序。他們“橫行鄉里,或拔人以勒贖,或演戲以斂錢,匪肆猖狂,黨徒菌蠢,強占婦女,屠宰耕牛,挖睛殘人,搶孀逼嫁,無惡不作,勢焰兇兇”。鄉紳和農民在這種強壓之下,不得不大量加入幫會,并在很多時候聽其擺布。endprint
三、游民與“造反”
游民是社會的零余者,不見容于中國社會主流價值觀念。反過來,傳統的意識形態和道德觀念在游民的心目中也失去了權威。雖然他們有改變舊有的社會秩序,建立新的社會秩序的要求,但是他們并沒有形成新的價值觀念。換言之,在沒有真正獨立而異質的精神文化輸入之前,游民群體實際上只是在傳統的社會秩序內反傳統。
歷代以來,游民都是最喜歡造反的一群,就像阿Q罵的那樣:“造他媽媽反!”在集權專制政體的強大壓迫下,游民階層普遍熱切地希望通過獲得或加盟于專制權威而改變自己的地位和命運,用項羽的話來說是“彼可取而代之”,用陳勝的話說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魯迅先生眼中,這種起義或造反只是“盜寇式的破壞,結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唐才常領導自立軍起義,甚至允許會黨占領漢口后“焚毀三日,封刀安民”。
杜亞泉先生在《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生的原因》一文中,也談到了這一問題。他說游民是過剩的勞動階級,沒有勞動地位,或僅作不正規的勞動。其成分包括兵、地棍、流氓、盜賊、乞丐等。游民階層在我國社會中力量強大,他們有時與過剩的知識階級中的一部分結合,對抗貴族階級勢力。他認為秦朝以后,“二十余朝之革命,大都由此發生”。可是革命一旦成功,他們自己也就貴族化了。于是再建貴族化政治,而社會組織毫無變更。他說這不是政治革命,也不是社會革命,只能說是“帝王革命”。
但是游民的政治立場并不堅定,而是隨物質利益或局勢的變化而左右搖擺。《共產黨宣言》中曾指出:“流氓無產階級是舊社會最下層中消極的腐化的部分,他們有時也被無產階級革命卷到運動里來,但是,由于他們的整個生活狀況,他們更甘心于被人收買,去干反動的勾當。”
例如,近代秘密組織安清幫,其主流不反清,且協助政府運糧,是積極穩定清統治的重要力量。可是在太平天國戰爭中,由于漕運斷絕和以后的海路開通,安清幫分子失去了飯碗,轉而從事販賣私鹽的勾當,從而逐漸成為反政府與反社會的力量。又如,在鎮壓太平天國的戰爭中,也有許多游民被吸收進以漢族地主為領導的武裝團練之中,參與了鎮壓太平天國起義、天地會起義及其他會社的武裝起義。
散漫是游民起義的又一大特征。以明末李自成起義為例,《明季北略》卷四《流賊初起》條記述道:“流賊初起,大約有六:叛卒、逃卒、驛卒、饑民、響馬、難民也。”由其組成成分看,這是一次地地道道的游民起義。在起義的大部分階段里,起義軍組織分散,缺乏集中統一的領導,各自為戰;而在遭到失敗之后,不少首領或死或降,反對起義的呼聲高漲。
孫祚民先生在《試論明末李自成大起義的失敗》中分析說,首先是起義軍因勝而驕,麻痹輕敵;其次,是起義軍的將領如“劉(宗敏)李(牟)耽樂已久,殊無斗志”。據載,李自成“召劉、李二賊率眾御敵,互相推諉。賊首無可如何,遂決計自出”。士卒也“身各懷重資”,“腰纏多者千余金,少者亦不下三四百金。人人有富足還鄉之心,無勇往赴戰之氣,臨陣必至怯亡,平日漸將潰散”。
直到近代,辛亥革命的發起及失敗也同游民有著莫大關系。孫中山先生為壯大革命力量而將天地會吸收進革命隊伍,使得以游民為主體的秘密會社成為革命的基本力量。武昌起義勝利以后,清帝退位,在以反清為宗旨的天地會看來革命已經完成,其反社會、反秩序的本性不但沒有克服,反而加劇了。陳天華認為,會黨中人“沒有志氣,只想尋幾個錢度日的,也有好多。這等人就是起事,也沒有什么意思,不過是圖奸淫擄掠四個字。或者借個名目,說是復明滅清,或者說是扶清滅洋”。
中國歷朝歷代,游民階層始終是慘淡的一群,物質上貧乏,制度上受打壓,精神上無信仰,組織上無原則。他們或被當時的主流社會同化,或是被拋入更加不幸的生存狀況中,千百年來,未尋覓出有利于自身以及整個社會的第三條道路。而游民的大量存在,始終是社會的一大硬傷,對社會經濟和政治秩序造成一定威脅。
新中國成立后,黨和政府對“失去其職業和土地,連續依靠不正當方法為主要生活來源滿三年”的游民群體進行了整治。對危害較大的從事不正當職業之游民采取肅清的方式,即“堅決地肅清一切危害人民的土匪、特務、惡霸及其他反革命分子”。對于危害相對較小的游民,采取“勞動生產與政治思想教育相結合”、“改造與安置相結合”的方針,使其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全國各大中城市紛紛成立了生產教養機構,對游民進行收容、安置和改造。經過幾年的努力,基本解決了游民問題。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歷史系)
責任編輯:彭安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