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道劍魂

肖云儒

今天我想以金庸的作品為例，來談俠道劍魂與中國精神這個問題，并不代表我對金庸作品乃至中國武俠小說科學的、正面的評價，也不是正面、全面論述中國精神。

華山論劍、武當論劍、少林論劍，是金庸許多作品情節的內動力和俠客們心道劍技的核心追求。他先后在《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神雕俠侶》等系列作品中，寫了延續幾代人的、六七次登山論劍的場景，而且大都放在書的結尾，作為小說高潮出現，足見其對登山論劍的重視，也暗含著一種寓意：登峰、高潮、高手、高功夫——登山論劍是武林人物終生的、最高的追求，也是他們人生的最高尺度。

這些俠士們，清風明月自來往、流水高山無古今，有鐵石梅花氣概、山川香草風流。陽光溫暖他們，月色溫馨他們，雨水溫潤他們。他們身懷絕技，卻何等天真，裸著一雙眼、裸著一顆心看這個世界。他們敢歌敢哭、敢作敢為敢擔當。他們哭得痛快，笑得開懷，真真實實做人，徹徹底底做事。

我們可以對這些劍俠作各式各樣的道德評價和性格褒貶，但他們身上有一些共有的優秀的東西，從不同側面體現了中國的仁義、勇武、誠信、敏智精神，卻不可否認。下面我分六點來說一下中國古典的俠道劍魂。

一、登山必登頂

登山論劍，首先要登山。他們登山不是坐纜車上去，不是游山玩景上去，除了體力上的消耗，更有各種格斗風險。他們是一路殺上去的。他們不光流汗，還要流血，甚至丟掉性命！這些特殊的登山者是一群有作

為的人。登山精神，就是有為精神。登山之道，就是展示有為精神光彩的通道。

登山論劍的英雄不但要登山，而且一定要登頂。登山必登頂，不止于“山高人為峰”，還要 “人強我最雄”！這又是一群有巔峰精神的人，一群追求完美的人。不做則已，要做便做到極至，做到巔峰。何等不容易！

有為主義、巔峰精神是中國精神，特別是儒文化精神的重要主題詞。中國的政治史、文化史、科技史，應該說是一條條華山論劍、武當論劍的山道，它主要是有為者、登頂者書寫的歷史。從黃帝“和合——創造”的文化模式開始，到周易和禮樂、秦皇的統一和政治體制的創立、漢武的開疆拓土和樹立儒為核心的價值觀，再到唐的開放包容的盛世精神和宋的科技文化昌明，大都是有為者的人物畫廊。

不能登山，不能登頂怎么辦，俠士們會以弱水為強、反向正悟的道家思維，一次、兩次、千萬次地水滴石穿、沖擊頂峰。華山派的全真武功被“玉女心經”破解了，這一派的祖師王重陽便三年足不出戶，躲在密室暗練破解之功，最后取得了勝利，終于登了頂。

巴頓將軍說，“一個人成功的標志，一是看他登頂的高度，更是看他跌到谷底的反彈力！ ”成功者都是曾經的失敗者，是跌進谷底的反彈力助推他們再度登頂。有大失敗者常有大成功，因為大失敗往往能反激出更大的反彈力。反彈力可以轉化為登頂的強大的正能量！

二、習武為止武

中國文字常常有很深的意蘊?！拔洹弊?，由止、戈兩部分構成，恰是止戈為武的意思，是為了不動干戈而動干戈，為了不打而打。以武制武，以武息武，以武揚和，以正義之武、光明磊落之武震懾擊敗非義無德之武、晦暗陰霾之武，這是中國的武道精神。它和西方的騎士精神、日本的武士道精神都不一樣。中國人一向認為，和是比武更強大的因素，和諧力是比戰斗力更恒久的力量，同一性是比矛盾性更終極的目標。武只是通向、達到和諧的途徑之一。

金庸的作品中有一個極具深意的寓意，他常常讓琴、棋、書、畫入武，變成武功（主要是內功）或武器。如黃藥師吹簫敗敵，歐陽鋒以箏為利器——作者其實是在暗喻，打斗、武術和音樂、藝術一樣，是一種和諧天下的手段。

金庸的作品多次著意描繪了以武會友，通過比武切磋劍藝、增進友誼的場面。在《雪山飛狐》中胡一刀與苗人鳳惺惺相惜，白天比武，夜間喝酒，切磋劍招。勝者不忍下手，敗者心悅誠服，干戈止于仁義。若像西毒歐陽鋒那樣濫殺同道，逼人于死地，那叫“陰招”，素為武林所不齒。

一陰一陽之謂道。中國文化重對立統一，在對立中尋求統一，在沖突中尋求和諧。周公制禮作樂，其實禮樂本是矛盾的，禮是用制度將人分成等級秩序，樂則是將不同等級秩序的人“和”在一起，和為一體。等級的劃分和維護，竟然是在溫情脈脈的禮儀、樂舞和酒宴中俏然得到實現的！

“武成功解”也是中國武道的一個精粹。獅子王謝遜被關進古墓幾年，暗習九陽真經，最終戰勝了惡僧成昆。之后，他讓自己過去傷害過的人都來報復，唾他于眾人之前。最后更不顧眾人的勸阻，毅然解掉了渾身的內外功夫，要大家今后以和為重，從此歸于佛門。武既用于罰惡揚善，惡已除，武何用？真是大俠大武的風度！

三、論劍實論道

中國文化認為，俠之大者乃道，乃儒，乃佛。金庸作品多次指出，道家與武術同出一源，佛學更在武道之上。真正的大俠，應有儒家之正義有為，道家之脫俗無為，佛家之禪悟意為，以及思者的深探究為。所以，俠進入一定境界，便產生了“道俠”楊過、“儒俠”郭靖、“釋俠”石破天、“非俠”狄云（有俠精神，但不保留俠身份）、“反俠”韋小寶（超越俠而反思、反諷俠）這樣的杰出者。他們都是金庸作品的重要主角和貫穿性人物。郭靖在上華山比武的途中，一直在反思，該不該這樣恩恩怨怨、斗來打去？這到底是為什么？最終要走向哪里？這個中國的哈姆雷特式的問題一直苦惱著他，所以一直手下留情，只是止步于切磋劍藝。在俠士們的劍下，仇恨之樹經常開出寬恕仁愛之花。論劍看起來是武的比試，實際上是道的較量。這個道，內容雖很豐富，很駁雜，但是在中國劍俠圈內主要是祛邪扶正和恩義誠信這兩條。

會的管理者不能有效地制止社會的亂象， “公劍”（政府之劍、之力）不能實現公義，那么只好高高揚起“私劍”來捍衛正義。故而劍俠誕生的初衷便是出于道，出于道義、仁義和俠義。他們脫離體制，開始仗劍游走，甚至脫離社會，遁入綠林，行仗義執仁之事。俠精神從源頭上看，就是源于祛邪行義這一中國精神。

中國的俠道劍魂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便是在劍與道、力與理之間，是以劍挾人，以劍挾道，還是以人挾劍、以道挾劍？是以勇馭義，還是以義馭勇？誰服從誰？誰挾持誰？每次論劍，提倡的是因義立節，依節而行，以行獲名，以名轄節的精神追求和行動路徑。

以道挾劍，道指揮劍，劍便是社會公義的捍衛者；以劍挾道，劍綁架道，劍則會成為實現一己私利的工具。常常導致廢義行氣，甚至由俠而流為賊盜，墜入末流。

拿破侖說的好：人要具備兩種力量，一是思想的力量，一是利劍的力量，而前者往往戰勝后者。思想之劍永遠比金屬之劍強大。

四、修功首修心

與上面這一點相聯系而又有區別的是，中國劍道還提倡修功首修心，最重要、最有力量的功夫不是外功，而是內功。人最強大的力量存在于內心。

金庸筆下的俠士們斗來打去，有一條隱隱牽引他們的貫穿線：為了得到兩部武

中國的俠，產生于對正義的捍衛。當社經（九陽真經和九陰真經）和兩件武器（倚

天劍和屠龍刀）。四者是武林的最高經典的象征。它高在哪里？其實就高在它既講武藝武技，更側重講內功，講心功，講德功上。武林習武修功，講究的是四階段：學法（學身外之法，叫外向）、練法（將身外之法轉化為身內之法，叫己向）、用法（又將身內之法用于身外，叫用向）、心法（積淀外功，向氣功、道功、德功轉化，叫心向）。這里明顯有一個高層次回歸的辯證螺旋上升過程。

這與中國文化講究“內圣外王”相類似。內圣即修煉內功，把技術性的武術比試，提升為人的精氣神的較量。有時一聲長嘯、一個對視、一個站姿、一次交手、一個金鐘罩，就能探測到對方的力量和水平。內其圣也，則外其王也。心有神圣之境，手便有霸王之力，就能不怒而威，就能內功勝外功、無招勝有招、無劍勝有劍。丘處機、黃藥師都是以內功大敗外功的神手。令狐沖學“獨孤九劍”，他打出有形之招還有破的方法，打出無形之招你永無可破之法——有招有破，無招無破；無招，即無破之招，即是內功！

如果心功不正，內功不強，想要練取極為高深之功，常常會劍走邪道，走火入魔。慕容博、蕭遠山和鳩摩智為了報家仇、霸武林而貪練武功，最后紛紛走火入魔，是灰衣老僧將惡斗不休的三人擊倒，又援手相救，從此使血海深仇盡歸塵土。有時看來劍俠們是用外力去打翻不平的社會，其實更是為了擺正自己心中歪斜的社會倒影！

對一切人一切事業，內力、內涵、內境，是何等重要！由技近乎道，由技進乎心，是何等重要！

五、公開求公正

在武林場合，公開、公平是公認的游戲規則，這是中國劍道最切近現代市場社會和現代人的游戲規則。

中國古代劍俠，個個光明磊落，最恨暗箱操作。他們為武、為人都是透明的，以真性童心裸對世界。若說好了一個對一個，就不能幾個打一個。若一人連勝幾人，為了保持勝方體力，可以休息再打。這些規則，在現場公開征得大家同意后，便嚴格執行，說一不二。若有人破壞規則，大家會一起聯手打他以維護公平。若是有人認了輸，約好三年后再斗，三年之中你得遵行“費厄潑賴”，不能“宜將剩勇追窮寇”，不能打殺投降者、俘虜者。正是這種公開性保證了公平性。破壞公開性規則，你也可能得逞于一時，卻因此壞了名聲。沒了誠信，你如何在江湖上立身？

俠的出現就是因為社會不公平、不公正誘發的，一切別人的（也包括自己的）不公平遭遇，都轉化為俠士內心的不平和憤懣；一切黑箱與陰謀，都是對他們光明心境的玷污，都會促動他們投入這舍生忘死求公道的劍俠生涯。

為了實現公平公正，哪怕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古書《夜雨秋燈錄》（續錄卷六）中曾記載了燕尾兒的故事。他因社會不公吃過官司，便存心報復，在大明湖有意偷走郡主腕上的金釧，引發各地的通緝、圍捕，三年未果，許多官員為此被撤職。歷下縣令蕭公是個廉吏，也因此革職在家，頹臥茅屋，生計都成了問題。燕尾兒知道后十分內疚，覺得自己給世間公平的維護者“俠”蒙了羞。他知道廉潔的蕭縣令不會收受自己的接濟，便義無反顧去自首，使蕭復職而有了薪俸，自己卻被獄卒用銅絲纏體，死于獄中。古人嘆道，“此人盜歟？俠歟？乃老子所云 ‘盜亦有道者 也！ ”

六、心動即行動

中國古代的劍客俠士，都是行動主義者，他們有所思考，有所追求，有所觸動，會立即轉化為行動。心動即行動，以行為為信仰，是俠士的特色。他們不是沒有思想和精神追求，但他們決不臥而冥思、坐而論道、踱而不決，空談誤邦、空談誤民、空談誤己。一有想法，便去干；一言不和，便開打！

命運要靠手，而不是靠嘴來改變；社會要靠實干靠行動，而不是靠牢騷靠宏論來改造?？偸前@命不好，是失敗者的借口；笑說自己有運氣，則是成功者的謙詞。命運從來靠行動來鑄造。我們常說人生的“足跡”，其實不如說人生的“手跡”，人生是靠我們雙手一點一點干出來的，手跡斑斑，才是人生過程。人生足跡是人生空間的移動；人生手跡是人生業績的構建；人生心跡是人生境界的營造。三跡合一，才是我們人生軌跡的全部。

俠士們的成功是用血汗鑄造的。他們人人都有過失敗，但從來都是跌倒了自己爬起，受傷了自己療救。如果你感覺從未有過的順利，你要警惕，自己可能正在走下坡路，起碼沒有朝上攀登。如果你感覺從未有過的艱難，祝賀自己吧，你也許正處在人生最關鍵的路段。堅持爬坡，爬過一道坎又一道坎，頂峰就會在前面出現。

人生的意義，不在最終獲得了什么，而在努力追求過什么。生命只有干出來的精神，從來沒有等出來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