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依回家

虎是我們的親戚。

口頭傳說中，兩兄弟出獵，弟弟的獵物熟吃，哥哥的獵物生吃。結(jié)果哥哥便成為永遠(yuǎn)吃生肉的老虎。博嘎爾人稱它為：阿崩。一個歸于森林一個歸于人群的一對兄弟，便起了一個毒誓——“互不侵犯”。

德根部落的一位婦女，在進藏的森林里，碰見了阿崩躺在路中央，哆哆嗦嗦地叫了一聲：“阿崩！你好！”阿崩懶懶地睜眼看著她，緩緩地站起，那婦女當(dāng)即嚇成一團，蹲下，雙手捂著臉，等待著進攻。可它繞了婦女一圈，然后發(fā)出一句怪怪的言語，似乎想告訴她什么？把一只“手”伸給她，它一直在重復(fù)著這一過程。婦女偷偷地看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阿崩的手被獵人們的暗器扎穿了，于是明白，阿崩是求她幫忙拔掉暗器，她壯膽去做，阿崩繞了她兩圈后離去了……而又冷又餓的她卻在夜的森林里迷路了……

一股濃烈的蒜味！婦女確信阿崩就在不遠(yuǎn)處，尋著氣味，果然看見了一只無頭獐子，很顯然這是阿崩給予她的禮物，獵物的頭是獵手的祭祠用品，他人無權(quán)享用，沒有料到阿崩也講究這個。這夜婦女在密林深處，獨自一個，燒著篝火，盡情享用著阿崩的禮物。

但遠(yuǎn)處的老林卻傳來了阿崩一聲震地的吼叫和連續(xù)不斷的回音……

似乎，似乎在說：“我們是互不侵犯的……”

這是珞巴族舞蹈家亞依寫的故事，老虎的吼聲和濃烈的蒜味久久地在文字里徘徊。1977年，13歲的亞依離開南伊溝去拉薩和北京學(xué)習(xí)舞蹈，在那以前，她是獵人達瑪和紐布巫師亞崩的女兒，她的全名現(xiàn)在除了故鄉(xiāng)人，幾乎無人知道：普洛木·紐瑪瑪依。

亞依覺得她生命中的裂痕，便是從離開家那一年開始的。

2013年春天，49歲的亞依帶我們?nèi)グ菰L當(dāng)年和父親一同獵虎的老人達果嘎嘎。她告別時，已經(jīng)不能起身的達果嘎嘎在身后喃喃地說：亞依，你怎么像個影子一樣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太老了，明年可能就見不到你了。亞依怎么也忍不住眼淚，一路快步出門。

亞依可能是當(dāng)今珞巴族中最有名的人。1988年，從北京學(xué)舞回到西藏的亞依創(chuàng)作了她的處女舞蹈作《古老的主題》，當(dāng)年24歲的亞依說她在這個舞蹈里想要表達“我自己對母親、對本民族的期望：告別愚昧，走向光明。”

如今的亞依已經(jīng)年近五旬，無論在舞蹈或者文字中，她總是提到：回家，回家，回到森林中去。老虎“阿崩”要回到森林；父親牽著虎爪，像雷鳴一般回到了森林。父親和母親的過世，讓亞依更多地談到珞巴族的彼岸世界，或許那里并沒有一個彼岸世界：正如亞依所說，她的父親，著名獵人達瑪過世五年后，她覺得父親如今已經(jīng)和萬物在一起了。

“這是我的理解，我們珞巴人死后，會和大自然在一起，會進入花里、風(fēng)里，花的香氣里面。塵歸塵，土歸土，我們不祈禱來世，我們會變成大自然。佛教把今生和來世說的很清楚，很透明，但我們的萬物有靈，就只到這里。”

亞依說，要讀懂她的母親紐布亞崩太難了，“我一生都在追求，但做不到，太深奧了。”如今亞依也正在緩慢地變成一個讀不懂的迷：她吸煙，猛烈地喝酒，創(chuàng)作舞蹈，她的文字有森林的氣息；她隨筆的涂鴉如怪異的夢；她酒醉時即興創(chuàng)作的珞巴歌曲第一句就是：“我已經(jīng)死了。”

亞依用藝術(shù)的直覺或者是巫術(shù)的通靈來感受世界，這是舞者或者巫師之女的天賦。紐布巫師本身就是舞者，這是一個解不開的環(huán)扣。

亞是珞巴族女性的名字，依是小的意思。亞依是珞巴女人中常見的名字，在南伊溝有眾多的亞依，有巧手的編織者亞依，如今據(jù)說已發(fā)瘋；有害羞的少女亞依，也有如今剛剛幾歲的小姑娘亞依。眾多的亞依仿佛是一片幽暗生長的森林，悄悄倒下死去而又悄悄崛起。

回到普洛木·紐瑪瑪依，她說自己已經(jīng)在南伊溝的森林里慢慢建起自己的小木屋，就在父母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她終究會變成老人，帶著一隊更老的老人，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小木屋里去，談?wù)劜└聽柌柯涞耐隆?/p>

后來我們看到了亞依的小木屋，建成了一大半，木屋不大，有幾個開闊的房間，面對霧氣騰騰的南伊河、幽深潮濕的森林。

有一年的冬天，亞依回到了南伊溝，那一天南伊溝下了很大的雪。

亞依于是脫了鞋，在雪中向父母的小木屋走過去。她走了長長的一截路，回頭發(fā)現(xiàn)她的侄子和外甥們提著鞋，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不敢打攪。這是他們崇拜的珞巴族的第一位舞蹈家，如今終于要變成南伊溝博嘎爾部落的最后一位老人。

在南伊溝的森林雪地上，留下了一長串通向叢林的孤單腳印，只有普洛木·紐瑪瑪依自己能讀懂的腳印。

后記：

我們對于珞巴人的采訪，始于2012年5月。亞夏老人的說唱讓我們深感其神秘和古老，計劃多了解這個很少為人所知的民族。

我們先后多次前往境內(nèi)珞巴族的三個聚居點，對多人進行了訪談和拍攝，一年多時間留下了五六萬字的采訪記錄和珍貴的影像、錄音資料。隨著采訪的深入，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揭起了珞巴族這沉重大幕的小小一角，卻已經(jīng)讓自己深感震撼：紐布巫師橫跨陰陽兩界的法術(shù)；古老的狩獵習(xí)俗和復(fù)仇傳統(tǒng)；不能重見故鄉(xiāng)，親人無法團圓的深重遺憾。通過對外文資料進行整理和翻譯，我們也得以間接了解到實控線以南珞巴同胞們的生活和斗爭，更重要的是，我們認(rèn)識到我們所作的工作是多么有限。

在珞巴族多達30多個的部落中，我們所能粗淺了解的，只有2-3個部落。印占區(qū)以南廣闊的珞瑜大地，我們卻只能望洋興嘆。期待有一天，我們能真正走上這片中國的土地。

此次專題，是一次一年多來采訪和整理工作的小小總結(jié)，我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來關(guān)注珞巴人，關(guān)注珞瑜。珞巴族沒有文字，只有口頭傳承的傳統(tǒng)，最寶貴的記憶保留在老人心里，他們快速地離別人世。用珞巴人林東的話說：如果不保護，不整理，“很快很快就沒有了。”

我們將持續(xù)關(guān)注和采訪，持續(xù)翻譯和整理珞巴族相關(guān)資料。

我們將繼續(xù)前行。

我來了

我翻雪山的時候

我像一只小鳥飛過去

我走過全世界轉(zhuǎn)一下

我像一只鷹

我走進江里面

我像一只魚

我走進森林里

什么都不怕

我就是一只老虎……

（墨脫珞巴達額木部落民歌）

鳴謝

在此向以下支持過我們采訪過和有待采訪的珞巴族同胞致敬：

博嘎爾部落 紐布巫師亞崩（已故，雖然未能直接采訪到她，但她的故事構(gòu)成我們最精彩的內(nèi)容）、紐布巫師亞白，吟唱者亞夏（已故）、米劑巫師達果、達久老人、達果嘎嘎及亞莫老人夫婦、帕加老人、舞蹈家亞依、林東、達庸、達娃/蘇龍部落 阿崗老人/崩尼部落 高發(fā)和亞亞父女/巴依部落 亞白/納部落 小加油和亞優(yōu)母女、達洛/崩如部落 達洛/義都部落 空缺/達額木部落 空缺/巴達姆部落 空缺/民榮部落 空缺/希蒙部落 空缺/米日部落 空缺/阿布達能部落 空缺/博日部落 空缺/德根部落 空缺/尼西部落 空缺/咖龍部落 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