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克
一級作家,“新歸來詩群”代表性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校客座教授。現在江蘇省某市文藝機構從事專業創作,兼任《現代青年》雜志特約副總編。曾赴亞、歐、美多國采風考察并參加文化交流活動。
少年時期和青春期,我在狂讀西方人文典籍的同時,迷戀于《世界美術》、《世界電影》、《國際攝影》、《信史》等藝術類期刊,得知古希臘神話是西方文學藝術的精神源泉。受希臘古代現代作家、詩人和西方文化的誘惑,心里便有了這樣的夙愿:去雅典和愛琴海旅行,感知希臘諸神的當下生活,印證自己對不同生活方式的想象與判斷。
那里會不會有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景象——“牛羊在山坡上漫步,姑娘們在泉溪邊浣洗;年輕人穿梭在笑語之中,喜氣洋洋地采擷豐產的葡萄。詩人彈撥豎琴,動情地引吭高歌;姑娘小伙們穿著漂亮的衣衫,跳出歡快的舞步”?
也許,那里有從這種幸福感中演變了幾千年而來的另一番景象,在埃利蒂斯的詩篇《我不再認識黑夜》中呈現:“在夢見我的小島上那幸福的微風附近/宣告黎明的到來,從它高高的巉巖上/而我的兩眼擁抱你,駛著你前進/憑這真誠的心靈之星:我不再認識夜神。/我不再認識那個否認我的世界的名字/我清晰地讀著貝殼,草葉,星辰”。
雅典衛城的神廟
就這樣直接走進雅典衛城的雅典娜神廟吧。這座神廟也叫“帕特農神廟”,為紀念希波戰爭的勝利和雅典城池的保護神雅典娜而建。
我穿過橄欖樹林,登上被稱作“阿克羅波利斯”(意即“衛城”)的石灰巖山岡,平頂上幾無樹木,僅有少許貼地而生的稀拉矮草,匍匐在神跡之下,或隱根在石縫里。我前后左右打量這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帕特農神廟,這一副橫平豎直的通透骨骼,沒頂沒墻地直裸于世。細看它的多立克式立柱,每一根由十來塊中國象棋子式的圓盤石疊加起來,立柱周身從上至下鑿有20道凹槽。在強烈的陽光下近看它,金黃的反光射得我發暈,在幽闊的藍天下遠看它,那渾然的體態只能配以宏偉壯麗的表述。神廟的立柱形態,楣雕檐琢的細節,黃金分割比,上下視覺……隱含著多少思想的玄機!我在這遺失了雅典娜神像的神廟前尋思,心里粗算了一下,每一根高10.5米、直徑近2米的立柱,應該重達一百六七十噸,曾經完整的神廟有50根立柱,加上用料更多的三層基石、梁石、楣石、頂石、墻體以及祭壇、石頭物件、各種雕像等,應該動用了數以十萬噸的石頭,在沒有機器的古代,人們靠什么來運輸、搬動它們呢?我想答案只能是:神力、科學、人力。
在帕特農神廟的北側,是埃瑞克蒂翁神廟,6根頭頂雕籃的少女像柱,雖然五官已磨蝕不清,但健美體姿成為最吸引眼球的部分。埃瑞克蒂翁神廟采用相對纖細的愛奧尼式立柱,柱身有24道凹槽,柱頭有一對渦卷裝飾,柱底有扁圓礎座,不像多立克式立柱那樣直接矗立在臺基上。
東面的月亮女神阿耳忒彌斯神廟,只剩下方形殘基,成為我瞭望帕特農神廟風采的最佳位置。繞行石灰巖山岡,用眼睛、腳掌和手指來感觸、撫慰那些斷墻、殘柱和破石,從它們不動聲色的存在中聆聽歷史的箴言;山崖下的愛琴海藍波如網,陽光被纏結在海面,海風吹拂著山岡上的游人;海邊釣竿斜伸,遠處帆影悠蕩,在海天匯合處,神靈各居的大小島嶼召喚雅典城內的人群;衛城山岡下的雅典市一派玉白,大街小巷里行人如魚,天地間陽光當道,音樂回蕩在橄欖枝、草葉和人群的閑適表情間。
行走在諸神的微笑中
酒神迪奧尼索斯露天劇場裸露在山腳下,像兒童積木散落后的景象,殘留著戲池和周圍的石頭座席,有一個南美女游客站在戲池中央拍了幾下手掌,周圍的回聲就放大了音量;阿迪庫斯音樂廳殘缺的壁柱和略經修復的看臺,使它保持著肅美的殘姿,延續著舉行音樂會的功能。
當我經過衛城的門殿,朝著下行的石階跨下一條腿時,微微打了一個趔趄,山岡一角的四方盒子建筑引起我的注意。矮小、厚唇、凸眼的希臘向導說,那是勝利女神廟。導游的模樣讓我想起蘇格拉底,也許他就是蘇格拉底的子孫,只是他的學識不及祖先,倒像是一個厚道的背書童。小小的勝利女神殿,讓我想起在巴黎盧浮宮看到的有翅而無頭的勝利女神像,她本該站在這四方盒子的廟里,與本該站在帕特農神廟里的雅典娜像一起,成為智慧與勝利的一對伴神。
我站在山岡邊上往西北眺望,不遠處有一片橄欖樹和松樹林,其間一塊空地上佇立著匠神赫菲斯托斯的神廟。這赫菲斯托斯是愛神阿芙洛狄忒的老公,但他本人似乎沒有他所制造的“潘多拉盒子”的名聲大。然而,在雅典乃至希臘本土,卻沒聽說存有阿芙洛狄忒神廟,后來在羅馬,我才看到了阿芙洛狄忒換了名字,叫維納斯神廟,才彌平我些許的疑惑與遺憾。
希臘神話中的提坦神普羅米修斯、太陽神阿波羅、戰神阿瑞斯、文藝女神繆斯,以及與神明相襯托的國王、英雄和凡人,比如俄底修斯、阿加門農、海倫、珀爾修斯,他們的故事彌漫過我少年時的夢想,這些都可以從雅典的古跡和博物館中見到雕像、繪畫或記載。
雅典市區面積不到40平方公里,古衛城面積占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在市中心憲法廣場周圍的幾平方公里內,包含了衛城山岡上的古跡,還散布著宙斯神廟、赫菲斯托斯神廟、古代市場、羅馬市場、哈德良圖書館,以及曾舉辦過1896年首屆現代奧運會的奧林匹克競技場等古建筑遺存,也有不少近代著名建筑,如扎皮翁·梅加宮、國家圖書館、雅典科學院和雅典大學。
宙斯神廟的壯美視覺
當我從衛城山岡走下來,經過山坡上的橄欖樹林時,被斜伸出的灰綠枝條刮了一下頭,接著被一塊扁石的尖頭絆痛了腳,我從土壤里摳出它,邊走邊看它的褐色斑紋,它的形狀像帕特農神廟的橫斷面。我走出橄欖樹林,把扁石扔在路邊,但我仿佛得到神示,腦子一亮,又轉身把它拾了起來,放進隨身挎的布質小黑包。在36℃的氣溫下,再走一段路,我的T恤前胸被汗水浸濕,便坐上路邊候客的黃色奔馳出租車,不一會兒來到了宙斯神廟旁。
呈現在我面前的宙斯神廟,占地寬闊,13根科林斯式立柱排成矩形,上有梁石銜接,西側幾十米處,還有兩根可能是修復后的立柱,猶如天宮下呈,視覺壯美,立刻心生敬畏。它的柱身比愛奧尼式立柱更細長,柱頂雕如花籃,毛茛葉疊繞間花蕾夾雜,稱之為“女性柱”名副其實。把宙斯神廟的框架氣勢與空曠環境連起來體味,我覺得它落寞披身,比帕特農神廟多了幾許悲壯感。我特別留意倒在一邊的那根石柱,活像摞得很高而倒下的象棋子,我數了數,約有20只象棋子似的圓盤石,這說明宙斯神廟本身比帕特農神廟高大,雖然后者立于衛城山岡上,可宙斯畢竟是眾神之王、雅典娜的父親。
看了不少古希臘石柱,我有了一份比照:中國人把玩陶瓷,講究胎質、器型、釉質、花紋和圖案之類,而希臘人考究玩味建筑物的柱式,應該是把實用物作形而上的意念處置,表達對神明的理解和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