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彥

這一天天的。
我認識黎娜莎的時間不長,也就一年多那么一點點吧。
認識黎娜莎之前,聽過她的坊間傳聞,就有好幾種版本了。知道她是個中俄混血兒,二毛子,酒仙兒。聽得多了,心底不免有點兒刺撓撓兒的,想看看真人兒究竟啥面目。
說起來怪衰的,我和黎娜莎僅有的幾次見面,地點不是在酒館兒,就是火鍋店。這太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了,究竟我是酒鬼還是她是酒鬼,抑或俺倆都是酒鬼?
不管怎么說吧,黎娜莎每次出場,總給大家帶來歡聲笑語。
第一次見到黎娜莎,是在京福肥牛城。
那天同學李萬年打電話,約我下班后去吃火鍋。那幾天我被酒淹著了,胃疼,不想去。李萬年語義曖昧地告訴我,他邀了黎娜莎過來,我這人吶……就不會婉拒了。
我急三火四地趕到京福肥牛城,人家李萬年早坐在包間里,跟兩位女士花言巧語呢。
我一露面,李萬年揮手招呼我:“怎么才來呀,帶孩子老婆呀,磨磨嘰嘰的。來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美女就是黎娜莎,這位喬薇,她倆鐵姐妹兒。”
黎娜莎大方地伸出手和我相握:“喲,靚仔呀!萬年總叨咕你,說你暗戀我呢,呵呵呵!這一天天的,我沒嚇著你吧?別迷戀姐,姐只是個傳說,哈哈哈!”
這個李萬年,什么東西,是人嗎他!
尷尬中,我沒忘了偷看黎娜莎。呀,和我的臆想差之千里了,主觀主義害死人啊!原來我一直把她想象成影視中性感火辣、風情萬種的俄羅斯美女,可眼前的這位混血兒,富富態態慈眉善目的,與美女根本不挨邊兒,普通得跟家政服務公司的大嫂一樣。
李萬年根本沒理會我的情緒,管你失落還是失望,人家興致飆升,顛著屁股喊上菜。
服務生送上一瓶七糧液,這是當地熱捧的一種高檔烈性白酒,意思是比五糧液還牛兩下子。黎娜莎不領情,瞪著眼珠子讓服務生撤下去,點名要65度的鄉村燒酒大高粱。
黎娜莎一瞪眼珠子,才現出她的本相來:眼睛那么大,而且是大海的顏色,睫毛那么長,翹翹著,漂亮!可她要的酒太妖魔了,65瓦啊,還不如直接上電棍呢!
肥牛肉、羔羊肉下鍋了,大高粱斟上。酒過三巡,掏心窩子的話兒順嘴就溜達了出來。
李萬年跟黎娜莎碰了杯:“黎姐,絕對佩服你,啥都不在意,啥都手到擒來!”
呵呵呵,黎娜莎爽朗地笑著:“沒這么拍馬屁的,直說我是小偷唄,還、還手到擒來。”
“真的,黎姐,你總是那么陽光,不像我們,整天瞻前顧后患得患失,郁悶。”喬薇說。
黎娜莎飛了喬薇一眼:“你才幾歲,小屁孩兒,懂啥郁悶?嗨,誰受苦遭罪,誰受煎熬折騰,啞巴吃黃連。這一天天的,我經歷的磨難,九九八十一難啊!”
李萬年和喬薇理解地舉起酒杯,我隨幫唱影兒地跟著碰杯,呷了一口,好沖。
黎娜莎感慨萬千地把半杯大高粱一飲而盡:“痛快!老弟,我呀,我經受的磨難,擱任何人身上,我跟你說,不死也得瘋,這一天天的,我就是傻樂和,沒心沒肺的。”
喬薇邊倒酒邊說:“黎姐說的是真話,換我早死三四回了。”
“哈哈哈,啥人兒啥命。”黎娜莎看我茫然的樣子,開心極了,“靚仔被忽悠迷糊了,他倆呢了解我,你姐我是個苦命的人兒,還妨人兒。你要愛看恐怖片,我就當把祥林嫂。”
涮著火鍋,潤著大高粱,黎娜莎帶著我走進了她的世界:
知道不,靚仔,我,孤兒,街坊老太太嚼舌頭根子,給我加了碼兒,說我是棄兒。這一天天的,愛啥兒啥兒,反正老黎頭是我老爸,我是老爸的寶貝疙瘩。老爸老媽寵著我呢,小時候,我那小模樣兒,那可不是吹的,洋娃娃似的,加上我能歌善舞,在學校,我就是秀蘭?鄧波兒,童星,大小演出排著隊呢。這一天天的,沒輕得瑟。
得瑟過頭了,日子一忽悠換片兒了。老爸老媽屬實是太老了,我記事兒他倆就是退休的老頭兒老太太了,顫兒哆嗦的直掉渣兒。我上初三那年,老爸老媽實在活不動了,一個一個扔下我,腳前腳后駕崩了,我他媽的這回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我這人就這德行,不吃下眼子食兒。學校和老爸的單位跟我上火,怕我沾上他們,琢磨著往哪兒消化我呢。我劃拉劃拉書包,姑奶奶不念了,自個兒快活去。那年頭趕上中蘇兩國翻臉了,我這么個流著俄羅斯血液的黃毛兒,早不遭人待見了,輟學就輟學吧。
離開學校,我在社會上混了一年多,揀破爛兒、打零工,這一天天的,除了殺人,啥都干。后來聽說客運站招乘務員,我去撞大運。嘿,就我一個應招的,沒競爭。過后我才知道內情,敢情缺乘務員的那條路線,全是山區,兩天一個往返,又苦又累又危險,叫誰干誰不干,才空出個名額來。傻了吧唧的,我樂顛顛兒的還以為揀了個肥缺兒呢。
我這個人呀,大咧咧的,這一天天的,自我感覺特好。別人遇上愁事兒,淌眼抹淚兒,我遇上愁事兒,憋不住想笑。當了乘務員,我樂得一夜沒睡,天天坐車多好玩兒呀,我特愛聞汽油味兒。我對乘客那是沒說的,老頭兒老太太我都當爹媽對待。那時候車少人多,車里那個擠呀。破車像老牛車似的,那個慢呀。我就給乘客唱歌,咱那嗓子,啥鄧麗君李娜,玩兒去。咱嗓子一亮,掌聲嘩嘩的,一路上歡歌笑語,特招人兒。
我跟了兩年車,表揚信、感謝信像蚊子似的叮上我了。這一天天的,電臺來采訪,報紙有報道,給公司老長臉了。別看咱長著蘇修特務的模樣兒,得的獎狀,一摞兒一摞兒的。
這一天天的,掌聲與鮮花圍著我,我也像鮮花一樣開了。和我同齡的國產女孩,滿臉長狗皮癬呢,咱已經桃花朵朵開了!我他媽的也奇怪,咱睡一覺兒,身子變一個樣兒,睡一覺兒,身子又變一個樣兒。那皮膚,又白又嫩,睫毛長長的,不像現在,瞎么乎眼的,像豬八戒他二姨。那時候,我自個兒瞅著都心驚肉跳,太饞人兒了。
講評書的說過,紅顏禍水,一點兒不假。靚仔,你說我長得這么漂亮,有意思嗎?這一天天的,純粹沒事兒找事兒。我跟你說啊,那陣子半大小子、老爺們,像蒼蠅似的整天圍著我嚶嚶。公司和客運站的頭頭兒,哈哈哈,也都猴氣兒猴氣兒的,借著職務之便,占我的便宜,呵呵呵,這一天天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六十年代的人比現在的人規矩,有賊心,都沒賊膽兒,不像現在的領導,那可真敢下家伙啊。
關鍵那個年代,革命群眾管事兒。說起來我挺不落忍的,不少挺風光的干部,因為我沾上了生活作風問題,被整得灰頭土臉的。聽說珍寶島沒,中蘇在那兒打了個昏天黑地,我吧,就是客運站的珍寶島,軍事禁區。這一天天的,不怕踩雷,你就碰我。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大有人在,有舍生取義的,應該叫舍生取色吧,趟了雷區。
黎娜莎十九歲那年的春天,她的乘車組換了司機,新來的司機叫王海山,造反派出身,驢性,二十七八了還耍光棍兒呢,光忙著打砸搶了。
王海山出了六天車,跟黎娜莎低眉順眼的像只小綿羊。第七天傍晚到了終點站,終點站就是那個偏遠的山區公社,現在叫鄉鎮了。
卸下乘客后,王海山要去河邊洗車,黎娜莎責無旁貸得跟著去啊。
清清的河水,倒映著滿山的迎春花,岸邊綠草茵茵,楊柳依依,蝴蝶翩翩。絢麗的晚霞照在黎娜莎的身上,青山綠水映襯著她的豐乳翹臀、長腿細腰,遠看輪廓凹凸有致,近看線條圓潤微妙,咳,唐僧看了,打死他都不會去取經了。
這就怪不得王海山了,他體內的激情實在按耐不住,終于海嘯了,他就在草地上把黎娜莎這個雷區趟了。據未經核實的消息透露,當天晚上,王海山又趟了數遍。
黎娜莎不幸懷孕了。黎娜莎出人意料地竟嫁給了王海山,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委曲求全的黎娜莎,婚后并不幸福,王海山那就是一頭驢,說打就撈的主兒,總懷疑黎娜莎紅杏出墻。直到黎娜莎連生了一兒一女,體態像穿上了滾包的棉襖,一頭秀發搓搓成了亂麻秧子,王海山那發紅的眼珠子,才算見到點兒黑色兒了。
接下來,黎娜莎的生命之河,流過一段平靜的河段。拉扯兩個孩子,籌措柴米油鹽,還要抓革命促生產,忙忙碌碌,日子過得沒留下一點兒清晰的記憶。
黎娜莎在歲月的漩渦中撲騰著,外面的世界卻發生了劇變,改革開放了!客運公司改制,全員實行聘用制。王海山像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誰要他呀,光榮地落聘吧。
王海山啥人兒啊,能服嗎?他到公司大鬧一場之后,腦袋一熱,把公司最好的一輛客車搶走了。破壞改革開放,反了不成!保衛科緊急出動,跟屁股追擊。驚慌失措的王海山,漫無目的地狂奔在公路上,一時手忙腳亂,大客車直奔大樹而去,咣——車毀人亡。
可憐黎娜莎,三十多歲就成了寡婦。可憐黎娜莎那一雙兒女,小小的年紀就失去了父愛,好賴不濟那也是個爹呀!小寡婦支撐著單親家庭,酸甜苦辣,一個人獨享了。
黎娜莎把杯子里的大高粱干了,輕松地說,老爺們死就死了吧,我這個家,有他五八,沒他四十。這死鬼,沒一樣兒值得留戀的,這一天天的,死了我倒省心!
黎娜莎嘻嘻哈哈訴說著她的婚姻史,聽著挺逗的。但是,我感覺這里面真真假假,戲劇化的成分不會少了,尤其白天鵝竟變成了鴕鳥,可能嗎,姑且聽之罷。
忙忙碌碌,時光如梭。半年后的一天,下班回家,正在廚房運籌晚飯呢,李萬年的電話來了,說他在步行街“老漁翁鐵鍋燉魚”呢,令我速去。
這小子,半年沒聯系了,是判刑了還是住院了?我這人,一般不把別人往好處想。
“老漁翁鐵鍋燉魚”酒館里座無虛席,國人皆飲者啊!在西瓜地似的黑腦袋瓜兒中,我找到了李萬年,同時欣喜地見到了黎娜莎和喬薇。
一回生兩回熟,我們熱情地套著磁。
黎娜莎把我拉到她身邊:“老想你了靚仔,這一天天的,干嗎這么長時間不理俺們了?”
“可不是,聚了好幾次了我們,就缺你,忙什么呢?”喬薇嗔怪地看著我。
“我能干啥,天天上班伺候老板唄。”我忙不迭地解釋,“你們聚會沒告訴我呀,是你們甩了我的。萬年你也是的,還同學呢,太護食兒了你!”
哈哈哈,黎娜莎拿起酒壺倒酒:“這一天天的,咱就別狗咬狗了。哥們兒,今天我特糾結,就想喝酒,更想你們仨。來來來,一醉方休!”
李萬年吃驚了:“嗨嗨,反常了,不是要地震啦!美女,你長糾結的那根筋了嗎?”
喬薇說:“黎姐這回真鬧心了,誒,你們沒發現黎姐今天……有變化嗎?”
我和李萬年這才打量起黎娜莎,呀,改觀了,棕色的長發挽成了一個漂亮的發髻,略施粉黛,淡掃蛾眉,抹著得體的口紅,中長的駝色外衣混搭著裙裝,別樣的風雅,從容且自信。
我被電著了:“黎姐,太有氣質了,你這是迷死人不償命啊!”
李萬年詫異地問:“不會吧你,你……你要梅開二度啦,不會吧?”
“滾一邊去,一天天的你就尋思那點兒事兒!姐底子在,懶得倒飭罷了。”黎娜莎說。
喬薇說:“知道黎姐最近忙吧,忙啥,告訴你倆一個好消息,她媽找來了!”
“停,別嚇唬我!”李萬年說,“她爸她媽死多少年了,太嚇人了,你要穿越咋的!”
“真是他媽的穿越!”黎娜莎舉起酒杯說,“來,整一口,這一天天的,一醉解千愁!”
我跟著喝了,酒液入喉,好辣,又是大高粱,高麗過年——要狗命了!
喬薇見我迷瞪瞪地看著她,笑著說:“黎姐親媽,俄羅斯的美女找來了,喜事兒吧?”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真的!太好了,真該好好慶祝一下,你這回不是孤兒了!”
李萬年隨和著說:“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兒啊,你糾結什么,樂蒙圈子了吧?”
“去,不會說話,罰酒!”黎娜莎把李萬年的酒杯斟滿,倆人一撞,干了!
喬薇在一旁勸說:“黎姐,別跟酒較勁啊!你咋這么倔呢,千不對萬不對,你媽懷胎十月生下的你,而且不遠萬里來找你,足以說明母女情深了,你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
喬薇的一番話,把我和李萬年說糊涂了。母女相認相聚,天大的喜事,怎么還整出原諒不原諒來了?俺倆瞪著一對兒雀盲眼,那糗樣兒,簡直就是兩個腦癱患兒!
黎娜莎噗嗤笑了:“看看你倆的傻樣兒,太可愛了。咯咯咯,男人吶,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好奇心太盛,抵擋不了誘惑,所以嘛,男人最好騙了。好了,這一天天的,我滿足你倆的好奇心,你們吃魚,我給你們從頭道來!”
黎娜莎和親生母親的恩恩怨怨,要追溯到她沒出生之前。
新中國開國伊始,跟蘇聯老大哥那好得如同一對戀人。兩國人民更是好得一塌糊涂,不分什么大鼻子小鼻子了。黎娜莎的生身父親叫廖遠,是位旅歐歸國的工程師,在蘇聯援建的國防項目中,擔任中方技術負責人。那廖遠,玉樹臨風一表人才,不但是工程技術方面的權威,而且寫得一手好詩,手風琴也玩兒得倍兒溜!
黎娜莎的母親莎拉波娃,大學三年級的下半年,到中國來實習,冤家路窄接觸到了廖遠。廖遠的一首小詩,把莎拉波娃感動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靈魂的種子飄落在荒原/孜孜尋夢她的伊甸園。
采擷蓮花般的云彩/靜靜聆聽心靈的呢喃。
小荷纏綿著蜻蜓的翅膀/露珠的恣情滋潤著并蒂蓮。
時光的夜鶯漫步在歌喉里/童謠的柳絮在風中流連。
遙遠的繁星迷失在他鄉/我的身影已經步履蹣跚……
災難啊,情竇初開的佳人,碰上風流倜儻的才子,上帝啊,你就造孽吧!
那個時候,廖遠已經有了家室。熱戀狀態的廖遠,還沒來得及認真評估出軌的悲催指數呢,莎拉波娃幸福地告訴他,她懷孕了!呼嗵——廖遠有了撞墻的感覺。
倆人不得不面對現實了,冷靜地思考一番,最后決定莎拉波娃回國繼續學業,捎帶著把孩子生下來。廖遠呢,抓緊把家室卸載了,一年后倆人再聚首,共筑愛巢。
造化作弄人啊,廖遠異國情戀的美夢還沒醒呢,他的婚外戀被組織發現了。
大難臨頭了,廖遠被停職反省,天天深刻再深刻地檢討,各種組織層層審查,折騰了數月。最后冠以破壞中蘇友誼之罪,廖遠被發配到偏遠的三線工廠,勞動改造。
廖遠接到處分決定之日,風云突變,中蘇兩國開始了唇槍舌劍的論戰。但是,處分歸處分論戰歸論戰,該發配還得發配。廖遠和蘇聯專家一起收拾行裝,各奔前程。
不早不晚,莎拉波娃在這個非常時期,生下了一女嬰。莎拉波娃抱著混血兒,急不可耐地踏上了與愛人團聚的旅程。在國際列車上,莎拉波娃被蘇聯有關部門控制了。
滿洲里口岸成了廖遠和莎拉波娃生離死別的奈何橋,莎拉波娃把他們的愛情結晶交給廖遠,留下匆匆的一吻,從此天各一方了。
廖遠捧著如此貴重的禮物,落淚了。自命難保,這個寶貝疙瘩可怎么辦啊!
這個時候老黎頭出現了。老黎頭是廖遠單位的大廚,死瓜秧子,一輩子沒結過瓜兒。老黎頭發了菩薩心,抱回這個混血兒,當寵物養著,還起了個異國情調的名字,叫黎娜莎。
莎拉波娃晚年,特想她的混血兒。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蘇聯不叫蘇聯了,列寧格勒改回圣彼得堡了。莎拉波娃通過各種途徑,啟動各種關系,尋找她的女兒和初戀的愛人。
功夫不負有心人。上個月,莎拉波娃終于找到了黎娜莎,令人扼腕的是,廖遠已于六年前辭世,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了。
黎娜莎知道身世后,特恨生身父母,他們的不負責任,他們的自私,使她成了棄兒。她不理解,母親為啥把她交給父親,能生為啥就不能養呢?黎娜莎不能原諒他們,不能接受他們!但是,可但是,血緣的魔力確實魔人,黎娜莎陷入了百感糾結、愛恨交織的泥沼中。
黎娜莎的回憶讓人沉悶,大高粱趁虛而入,把我們都整醉了。鐵鍋燉魚什么滋味兒,我們怎么分手的,怎么回家的,大腦里一片空白,我失憶了。
那天聚餐后,挺長時間,沒了黎娜莎的消息。工作之暇,夜半醒來,黎娜莎的藍眼睛不時地在眼前眨閃。她過得好嗎,她和母親的關系怎么續寫的?她那對兒不太省心的兒女,規矩沒?我這是看《三國》掉淚,替古人擔憂啊。操著閑心,季節悄悄地變換了。
紅楓飄落,帶走了金秋。瑞雪初霽,北國一派銀裝素裹。
雪后的公交車格外擁擠,我懶得跟男男女女們前胸貼后背,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選擇了步行去上班。一路欣賞著雪景,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蠻神仙的。
我正踏雪而行呢,一輛奧迪Q7貼著我停了下來。啥意思,炫富,囧我?知道不?中國人可仇富吔,當然,中國人同樣也欺貧啊!
我的腸子在肚子里千回百轉呢,車窗玻璃降下,駕車的美女摘下雷朋太陽鏡,一個電眼飛了過來。我一激靈,哇噢——喬薇!
“是你呀,小喬!”我從認識喬薇起,一直叫她小喬,這么叫,讓我有了片刻化身周瑜的幻覺。李萬年卻叫她小薇,嘁,沒文化,簡直就是一副西門慶的嘴臉。
“哥,上車!”喬薇戴上太陽鏡。
我坐到副駕駛的座位上,沒話兒找話兒:“好大的雪呀,下雪路滑,你上班去呀?”
喬薇嘆了口氣說:“上什么班呀?黎姐差點兒沒命了!我現在去接她出院,你能請下來假不,陪我接黎姐去。”
“黎姐病了?”我頗意外,“咋不早說呢。你從我們單位門前拐一下,我進去打個招呼就跟你走。現在單位人浮于事,都是閑得沒事兒找事兒,扯咸淡玩兒。”
喬薇領著我徑直來到黎娜莎的病房,黎娜莎已經收拾好了,坐在床上等喬薇呢。
幾個月不見,黎娜莎瘦了一圈兒,面色憔悴,顯得老了好幾歲。
黎娜莎見我來了,激動得站了起來:“呀,靚仔一來,我的病全好了,謝謝謝謝!”
說著,黎娜莎跟我來了個深度的擁抱,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的戰栗。
回家的路上,黎娜莎恢復了原態,跟喬薇和我談笑風生。
黎娜莎說:“我老爸說過,人一輩子不進‘兩院’,那就活到最高境界了,太正確了!”
“黎姐一病,怎么病成哲學家了。誒,啥叫‘兩院’?”我問。
“小屁孩兒,啥都不懂。”黎娜莎笑著說,“醫院和法院唄!我在醫院躺了一個禮拜,這一天天的,趕上蹲監獄了!大夫來了,在你身上亂摸,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喬薇接了茬兒:“廢話!醫生給你治病,你放屁熏人家,你能行不,變態!”
哈哈哈、呵呵呵,我們仨開懷大笑。
黎娜莎住了笑:“這一天天的,真想你們。嘴里一點兒味兒都沒有,太想酒了!”
我趕緊表態:“酒不成問題,我安排,正好慶賀你痊愈出院。不過,喝酒行嗎小喬?”
黎娜莎搶著說:“我的病不忌酒,我少喝、少喝,意思意思,這一天天的。”
喬薇家附近有家“靠山屯殺豬菜”,挺有特色。
我給李萬年打了電話,這小子借倆腿兒跑來了,跟黎娜莎噓寒問暖,老孝順了。忙里偷閑過問我點的菜,他從滋補、調理的高度,加了大骨頭、拆骨肉和樹雞,陰險啊!
殺豬菜咕嘟著上來了,大高粱也燙熱了,我們四人其樂融融地暢飲開來。
一杯大高粱落肚兒,人就親密無間了。嗨,酒真亂性啊!
黎娜莎感慨地說:“兩個老弟誰都沒問我咋病的,這是尊重我的隱私,給我面子啊。你倆就是我親弟弟,我謝了!這一天天的,患難見真情,我敬你們一杯!”
喬薇說:“這回你真動心了,看來你也是人,原來我以為你不是人呢。”
“你才不是人呢!”黎娜莎瞪起藍眼睛,“兒是娘身上的肉,不動心那是糊弄鬼!”
我和李萬年隱隱覺出,黎娜莎的孩子出問題了,重創了她,她才大病一場的。
喬薇給黎娜莎夾菜:“黎姐,都不是外人兒,你就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來吧。”
黎娜莎自飲了一杯,苦笑著說:“咳,壓死我了,你們替姐分擔分擔吧!”
黎娜莎以酒當茶,微醺中徐徐道來。
跟你們說,我兒子長得,那就是一個帥!一米八九的個子,像誰,像那個維塔斯,俄羅斯那個歌星,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不吃書,怨誰呀,隨根兒,咱沒那個基因。這一天天的,我和他爸都沒念幾天書。兒子沒考上高中,他倒解放了,跑歌廳當歌手去了。
兒子唱了一年,唱出了名兒,省城的夜總會高薪把他挖去了,我真替兒子驕傲。兒子的演藝之路走得特順,到省城沒兩年就結了婚,女孩呢,私企老板,有錢。第二年,我孫子出生了,大胖小子,老稀罕人兒了。我這個家多讓人羨慕啊,多幸福啊!
誰會想到啊,放著好日子不過,兒子跑偏了,這一天天的。兒媳最先發覺的,發現兒子整天浪蕩游魂兒的,經常十天半月的不回家,再后來,發現他吸毒了。兒媳嚇壞了,找我,我也蒙圈子了!咋辦咋辦,沒第二條路啊,送去戒毒吧。
戒了一年毒,毒戒了飯碗子打了,沒了收入,靠媳婦養著,成了宅男。這一天天的,愁死我了。當媽的只好舍了這張老臉,到處托人,給兒子找工作。求爺爺告奶奶挖來的工作,兒子連眼皮都懶得抬!完嘍,兒子的魂兒丟了!
這邊我著急上火呢,兒媳那邊陣前起義了。理由非常簡單,咱兒子復吸了,人家心涼了。
這一天天的,咋整,兒子被退了貨,當媽的接著吧。
養兒養兒,養著吧。一邊伺候著兒子,一邊撫養著孫子。這一天天的,小孫子上學,早送晚接,我還得上班掙錢啊,這個家就指望我這點兒工資呀。這一切一切,我認了,我心甘情愿。我就想讓兒子那顆冰冷的心融化了,回心轉意咱從頭再來,一切全值了。
兒子在家待了兩年,突然沒了。臨走給我留下一封信,說他掙大錢去了,叫我別找他。他說成功了呢,讓我享不盡榮華富貴。失敗了,也少了他這個累贅。
兒子就這么沒了蹤影兒,這一天天的,整整三年啊!今年中秋節那天可算來信了,法院來的,兒子販毒,在云南那邊犯事兒了,通知家屬過去,老天爺呀,天塌嘍!
接到信兒,我當時就暈倒了,醒過來一尋思,我不能倒啊,我沒資格倒下去啊!兒子不能死啊,我得救他呀!我當天就去了云南,到了法院,打聽清楚了,兒子離家出走,實際是被他那幫鼓搗毒品的狐朋狗友拐走的。他們一邊倒騰毒品,一邊吸毒,傻子都明白,犯事兒那是早晚的事兒。最后這回,他們出境販毒,偷越國境的時候被武警發現,領頭的拒捕被打死了,四個同伙一個沒跑掉。這一天天的,作到頭了!
法官說了,我兒子屬于從犯,但是罪該死刑。如果一百萬的罰金交上來,可考慮死緩。有一線希望,當媽的就不能放棄啊,我跟法官說好,容我二十天的空兒,不就是一百萬嘛,我回去籌錢,砸鍋賣鐵,保兒子的命要緊!
我連夜返回來,把房子賣了,急忙急促的,沒賣上好價,三十萬。用女兒的住宅抵押,貸款三十萬。所有的親戚挨家磕頭,借了二十萬,剩下二十萬,實在沒埯兒了。我的媽呀,眼瞅著期限一天一天逼近,我急得滿嘴起大泡,撒尿跟啤酒一個色兒。
我那幾天,沒覺,三更半夜滿街亂跑,這一天天的,瘋了!實在沒路子了,我上醫院了,就我身上這些零件,角膜、腰子、心肝肺、胳膊腿兒,合資的,保真,給錢就賣。
器官不好賣啊,就在我死的心都有了的時候,我漫無目的地從醫院出來,路過一個舊貨市場,看見有賣舊畫的。我突然想起來,俺家老箱子底兒有幅畫兒,是生我的死爹留給我的唯一證物,我那個俄羅斯老媽就是憑著這幅畫兒賴上我的。我一搭茬兒,有個干巴老頭兒黏上了我。他跟我到家一看,眼珠子就直了。我啥人兒,看他的貪婪樣兒,心里有數了。這一天天的,磨嘰了半天,他給到五十萬,卡住了。我沒時間磨呀,出手吧。
我也掂量了,就一個扇面兒,聽說是誰,文徵明的,要五十萬,我他媽的夠黑的了。錢夠了,我連夜趕到昆明,就差一天啊。第二天宣判,當聽到兒子判為無期,我當場昏了。
我在昆明住了三天院,這一天天的,能站起來了,就回來了。媽的,我這命啊!
那頓殺豬菜之后,我去看過黎娜莎一回,人康復了。她住在女兒家,依舊嘻嘻哈哈。一晃兒又好幾個月了,不知道她又編導出什么匪夷所思的連續劇來。
這一天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