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李華平
《美國語文》是美國語文教程之一的文學讀本。和國內的語文讀本不同,這本文學讀本以美國歷史發展為主線,介紹了不同時期的美國語言概況,精選了各時期美國文學代表作品,這幾乎就是一部簡明通俗的美國語言文學史。國內的語文教育者可能會問:“語文和語言文學有何關系,語言文學承載著語文教育的什么功能?”我們研讀《美國語文》讀本,可以從中找出些許答案。
語文教育首先是母語的教育。母語教育絕不僅僅像二語教學那樣側重于傳授一門技能,它更是在講述一段歷史,傳承一種文化,培養一份民族認同感。語言從來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帶有民族的密碼,承載著民族的文化,顯示著民族的特性。站在當時的歷史坐標看,為什么“南蠻鴂舌之人”身在江漢卻為諸夏正統所不容,而馳騁于蒙古高原的鮮卑民族在改用漢語后逐步融入了漢族集團?可見一個民族往往就是一個語族。不僅如此,語言也是維系民族命運的紐帶。在三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周秦“雅言”伴隨著一次次大規模的民族融合和遷徙,雖“南染吳越,北雜夷虜”,但其作為漢語的基本性質和基礎成分并未根本改變,依然以“通語”“正音”“雅音”“官話”的身份,成為官場和文學中的主導語言。與之相應,掌握“雅言”武器的華夏族在不斷的征服與被征服中不但沒有在歷史的舞臺上消失,反而更加發展壯大。至于西夏王朝的滅亡、猶太人的復國,也正說明了語言之于一個民族的重要。
作為一個典型的移民國家,美國人具有更強的民族自覺性,他們渴望在每一方面都顯示出與眾不同的特點,語言便是其一。美國英語的鍛造者諾亞·韋伯斯特說過:“民族語言者,民族團結之紐帶也。”“作為獨立的民族,民族自尊心要求我們不僅要有獨立的政府體制,也要有獨立的語言體系。”他堅信美國語言終將會完全獨立于彼岸的不列顛語,“如同現代荷蘭語、丹麥語、瑞典語有別于德語一樣,美國英語將會與英格蘭英語不同”。為此,他才傾其一生,為改變美國語言對英語的從屬地位而不懈努力。今天,美國早就贏得了語言的獨立,而從獨立戰爭時期開始激發的民族意識和母語意識卻并未因此而有任何減弱。《美國語文》體現出很強的母語意識,除教材首章外(因為編選的是印第安人口頭文學和殖民時期文學,如探險日記和清教徒詩作等,美洲新大陸上尚未產生真正意義上的美國語言);從第二章起,教材在每章開頭都從一個角度介紹該時期的美國語言,比如諾亞·韋伯斯特對美國語言的貢獻、“OK”一詞的來源(國內引進版本刪去上述兩個部分)、馬克·吐溫與美國本土語言、被拋棄的俚語、美語的全球化,等等。每一個角度都是美語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特點,每一位作家都是對美語發展產生重要影響的人物。以馬克·吐溫的語言為例,馬克·吐溫開始其創作生涯時,美國文學仍然被歐洲優雅的文風所統治。和沃爾特·惠特曼等作家的觀點一樣,馬克·吐溫也堅持認為,美國作家要以獨特的美國英語來體現美國特色的思想。作為凈化美國方言的先鋒,他將本土語納入美國文學之中。他絕大部分的作品都帶有濃厚的地方語言特色,諸如俗語、俚語,甚至黑人語言等比比皆是。在他身上,美國19世紀兩大文學潮流——邊疆幽默與鄉土特色得到了完美的匯聚,這兩大潮流皆可上溯至美國邊疆地區的口頭文學,這是民族特性在語言中的體現。馬克·吐溫的語言自覺只是美國語言發展過程中的一個片斷,但已明確地向人們展示,美國語言的分化而出,部分是由于地理阻隔的機緣使之獨自發展,部分則是由于民族自覺和民族的特性。
語言的民族特性還突出反映在語言對一個民族精神的塑造上。英國學者帕默爾認為:“使用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某種文化承諾,獲得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接受一套概念和價值,在成長的兒童緩慢而痛苦地適應社會成規的同時,他的祖先積累了數千年而逐漸形成的所有思想、理想和成見也都銘刻在他的腦子里了。”《美國語文》有意識地向我們展示了語言的這種精神力量。在所選課文《母語》中,教材編者通過華裔作家譚恩美告訴讀者,語言(母語)具有一種力量,是培養一個人“觀察事物、表達事物和理解世界的語言”,“它能激發某種情感的方式,一個視覺形象,一個復雜的觀點,或是一個簡單的真理”。換言之,語言就是一種世界觀,它影響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教材還在“問題指南”中繼續設置語言與思維的問題,比如:“為什么譚認為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亞洲學生普遍在數學成績中比英語測試的成績要高?”“譚對她母親的英語的看法與別人的看法有什么不同?”以此引發學生對母語力量的深層思考。教材的另一篇選文《縈繞在心》(國內版無此課文)是美國印第安詩人、音樂家喬依·哈喬的隨筆,她回憶了自己幼小時候的一次經歷,那是在她剛開始學習語言,甚至在此之前,當周圍世界的改變讓她有了要表達的沖動時,她開始急切地觀察世界。這一次心靈震顫一直縈繞在喬依·哈喬的心頭,并影響了她后來的事業,她逐漸意識到,語言(以及音樂)更是一種觀察世界的方式。可見,語言承載著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內涵,是民族特性的標志。《美國語文》突出母語意識,也是在突出其民族意識。
典范的文學作品以語言為載體,通過語言本身的文化內涵,以及語言描述的作家文化視野中的物事人情,進行文化的感染與熏陶,是學生接觸語言、感受母語文化的最直接的媒介。有什么樣的文化便會有什么樣的文學,唐詩的恢弘大氣與宋詞的細膩委婉,蒙古包中的《嘎達梅林》與青藏高原的《格薩爾王》,包法利夫人與潘金蓮……都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孕育成長。同樣,有什么樣的文學便會滋養出什么樣的文化。文學教育也是文化的教育。文學教育不等于文學的教育,而是以文學為手段,經由文學文本的閱讀,獲得審美愉悅,培養語文能力,進而傳授人文知識,陶冶精神情操。中國的文學教育從來就有著政治與道德的傳統,“文以載道”的標簽下往往隱藏著為君王點贊、為圣賢立言的私利。較長時間以來,國內語文教材常常是重文學輕語言,重文學知識輕語文素質,重道德說教輕人文涵養,重漢族文學作品輕少數民族文學作品,無論在文學作品的選擇還是能力培養標準的定位上,都忽視了母語中的文化精神。文學不是英雄譜,不是圣賢書,脫離民族文化的根柢,以政治式的說教和宗教式的布道搭建起來的語文基礎是脆弱的。語文教育應當反思。
《美國語文》在文學作品的選擇上首先體現了博大的文化胸襟。從遙遠的印第安口頭文學到“美洲原住民作家協會”成立,從19世紀初的廢奴文學到上世紀初的哈萊姆文藝復興,從主流文學到少數族裔作家作品,不同體裁、不同風格、不同族群的作品組成了一支多元文化的交響曲。這些作品分別從不同的生活經歷和文化背景展示了美國文化的特點,體現了美利堅的民族精神,也讓人重新審視美國的族裔特色。如著名黑人女作家愛麗絲·沃克的《日常用品》(國內版刪去該文)圍繞如何理解和繼承祖傳的被子展開情節,借母女沖突表達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主題:非洲裔黑人在尋根文化與現代白人文明的沖擊與滌蕩中,如何繼承民族文化傳統、實現身份認同?奇卡納詩人羅娜·蒂·塞萬提斯在其詩作《280號州際公路》(國內版刪去此文)中,用高速公路建構出一個特別的拉丁裔區域,記述了家族在該地區的生活和歷史,探討了拉丁裔美國人在現代城市生活中面對的性別、政治、種族等問題。美國的每個移民族群都有自己的文化,美國社會并不排斥這些文化,就像一個大熔爐把不同文化融合在一起,形成多元的美國文化。正如在赫克托.圣約翰.克雷夫科爾的《一位美國農民的信》中所說:“他是一個美國人,他把一切古老的偏見和習俗都拋到身后,從他所接受的新的生活方式中,從他所服從的新政府里,從他所處的新的地位上,獲得新的習俗……在這里,來自世界各國的人融合成一個新的民族,總有一天,他們所付出的勞動以及他們的后代將使世界發生巨大的變化。”《美國語文》也具有美國社會的熔爐精神,充分顯示出美國的文化自信。
《美國語文》作品選擇的特點之二在于其核心的價值觀念:人文的理念。美國文學內容龐雜、色彩鮮明,個性自由與自我克制、清教主義與實用主義、高雅與庸俗、深刻與膚淺、積極進取與玩世不恭、犀利的諷刺與陰郁的幽默等傾向可以同時并存,而且形成強烈的對照。教材在作品選擇時注重了語文的人文性,只選取那些更具啟迪性的作品,讀者時時會發現其中閃耀的自由、人性、博愛的思想光芒。除了我們熟知的《獨立宣言》等名篇外,不少作品給人以情感的震撼。舍伍德·安德森的《種玉米》敘述了兩位老人在聽到自己兒子在大學暴斃的消息以后,在月光下的玉米地,親手將一袋玉米種子,連同自己寂靜的哭泣,埋進地下——“這就仿佛他們把死亡埋入地下,而生命將再次生長出來”。道克特羅的《家里的作家》,寫主人公一次次以死去的爸爸的口吻給九十多歲病重的祖母寫信,為的是隱瞞父親去世的噩耗,讓祖母開心……在教材的“問題指南”中,編者也設計了一些具有人文意味的題目啟迪學生,如課文薇拉·凱瑟的《一場瓦格納的音樂會》,課后,設置了關于喬治安娜嬸嬸的現實與夢想的問題,如:“喬治安娜嬸嬸為了嫁給她愛的人而放棄了她最大的快樂——音樂,她作出的選擇正確嗎?”“為什么那個歌劇對喬治安娜嬸嬸產生了那么大的影響,而她的反應又怎樣喚醒了克拉克?”鼓勵學生進一步探討藝術與生活的關系。多元的文化與人文的精神是美國文化的重要特點,《美國語文》的文學作品正是美國文化的體現。
總之,《美國語文》重視語言和文學中的文化因素,突出語文教育中的民族性。回到我們開頭的那個問題:語言文學與語文的關系如何?語文是文化的讀本,語言和文學都是文化的載體,共同構筑語文的文化家園;語文教育是文化的教育,在對學生進行文化的熏陶中培養他們的民族情感和認同感。這就是《美國語文》給我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