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樹坪（外一篇）

張韜

故鄉，在一個叫漆樹坪的小地方。既然叫漆樹坪，說明以漆樹居多，漫山遍野都是，且土地平坦，沃野平闊。以漆聞名天下的是“利川壩漆”，而由于故鄉漆樹坪隸屬于與“利川壩漆”齊名的“恩施窯歸”的石灰窯，所以漆樹坪漆就淹沒在其中，因深藏閨中不為人知。

不為人知其實無所謂。因為每年的漆總是賣出去了，價錢也與“利川壩漆”差不多，只要錢到手，口袋鼓，管他名不名呢。老子《道德經》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父老鄉親當然是不知道這句話含義的。可在無意之中，就把“非常名”演繹得淋漓盡致。有了這樣的道行，就可以我行我素，天馬行空。名這玩意兒也就是天空中的云，不實在，瞬間就飄走了。

割漆算是故鄉的精彩表演之一。到漆液成熟，眼看漆樹已經憋不住，要把漆樹擠爆，割漆人就主動上前，為漆樹排憂解難。帶幾根竹篾，或者說懶得削竹為篾，就順手在漆樹邊扯幾根韌性十足的野葛藤，砍幾根一尺來長的木棍，在漆樹上搭上腳手架，一步一步根據自身的需要確定高矮，然后拿出漆刀，開始干活。

漆刀呈彎月形，比鐮刀小，磨得亮閃閃，十分鋒利。“刷——”割一刀，白色的漆液頓時涌出，趕快從兜里捻出準備好的樹葉，順著刀口弧形一彎，就折成一個葉盒。漆液就開始慢慢悠悠地滴進葉盒里。這樣，如此三番，一棵樹上頓時長出了很多眼睛，遠遠望去，眼睛在陽光下眨巴得非常可人。

葉盒子滿了，就收。裝漆液，是用金竹做成的竹筒，有碗口粗細。一葉一葉地倒下去，竹筒滿了，笑聲也來了。問：“今年漆怎么樣？”答：“還可以，還可以。”應：“那就好，那就好。”于是都笑，漆樹仿佛也笑，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割漆人都是父老鄉親。鄰居大伯，隔壁大哥，山那邊的大爺。當然割漆只能在自己自留山的漆樹上割。因為那是錢呢，一年的生活大多要靠它，不能隨意送人。不過大家都很自覺，你不侵犯我，我不侵犯你，各守其地，其樂融融。

小孩子都有一雙好奇的眼睛。割漆時候，都想湊攏去仔細瞅瞅。大人不許，說漆有毒，沾上會長漆瘡。有不信邪的，偏要去，還這摸摸，那嗅嗅，果然中了大人的話語，回來就渾身癢癢，一摳，就破皮，更癢，癢得鉆心。

大人就邊心疼邊罵：“叫你不去你偏要去，癢死你。”話音還沒落，藥就敷上去了。隔幾天，才好。從此不敢近前，一到割漆時候，就遠遠望著，還是好奇。

演儺戲

儺是一種地方戲，叫儺戲，也叫儺愿戲。漆樹坪是儺戲的發源地。當地一說到儺戲，自然“牧童遙指漆樹坪”。蔣品三大爺到87歲高齡的時候，還被文化部授予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可見小小山村的文化魅力了。

小時候，儺戲上演很多。在臺上，演員戴個面具，面目猙獰，像鬼，嚇死人，唱腔咿咿呀呀，高腔時，聲音尖細，穿透云端。覺得怎么那么高，好玩。唱詞聽不清晰，在舌頭里打著轉轉，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就這樣聽著，好玩。

大人不覺得好玩，大人是在還愿。比如昨日做了個噩夢，說死去的親人在找他們算賬，醒來嚇出一身冷汗，咋辦？手中活錢多，還不算拮據，演一場儺戲去。于是，就張羅。找儺戲掌壇師，談個價，演什么劇目，定了吉日，搭個臺子，請上親友村民，鑼鼓家伙一敲響，演員戴上鬼一樣面具就撩袍上臺，兩個人，三個人，一群人，相互逗，相互打，都沒展示真面目，很熱鬧。只知道熱鬧，到底唱的什么內容，不清楚。

儺戲演完，大人說再也不做噩夢了。這堂儺戲演得好。錢沒白花，還說儺戲真神。于是，儺戲就成了還愿戲。只要想還愿時，必請到儺戲。故鄉于是每天都可看到儺戲。看著看著，大家也就都可以來幾句唱腔。相互逗樂時，用儺戲腔調唱出，很有味道。

小孩子不知道唱詞不要緊，但能學學身段，比如耍斧子、耍棍棒的打戲。在嬉鬧的時候，就各自拿個棍子，學著儺戲的樣板，將棍子耍得虎虎生風。大人說，儺戲班子，耍棍子水潑不進。小孩子聽了也學，手腕一抖，棍子耍起風來后，喊，潑水。撲，一盆水潑去，哇呀呀，從頭到腳，全是水，猴著背，一臉尷尬相，大人笑，小孩子都笑，笑得前仰后合。笑過后，還不服氣，繼續耍，又濕一身，算了算了，不耍了，趕快回去換衣服去，不然會感冒。

在家耍，放牛放馬時候也耍。一群孩子，牛馬放一坡，不管他，任牛馬吃草，山上有的是草，牛馬聽話，不亂跑。他們就聚在一起，耍儺戲，在草坪翻滾著耍，一不小心，棍子戳到肚皮，我的個天，疼，哇哇哭。哭就不理你了，耍就耍，哭么子。任他哭，不管他，其他人繼續耍。哭得無聊了，肚皮也不疼了，還是要參與耍，找個空子，悄悄來個報復，將對手戳疼，對手脾氣暴躁些，哭著追著打，就跑，跑著跑著，就沒影了。牛馬怎么辦？跑到別家田里吃青苗去了，趕快喊：“喂——你的馬吃包谷去了！”

影子聽到，嚇得個死，趕快露面，招呼自己的牲口去。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