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青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聊齋文化研究
論《聊齋志異》中的男性身體與身份
藍 青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男性的身體與身份是《聊齋志異》的一個重要關注點?!读凝S志異》中的下層士人通過自我犧牲與身體控制,獲得了奢求的愛情與婚姻,還通過出售身體換取女性手中的金錢,這些現象暴露出傳統士人在社會生活和兩性關系中的尷尬處境。
《聊齋志異》;男性身體;身份
男女情愛是《聊齋志異》的一個重要主題。對于這些情愛故事的批評研究,往往聚焦于那些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誠然,這些鮮麗欲絕的狐鬼花妖首先吸引了我們的眼球,也激發了評論家的興趣。然而,在這些情愛故事中,男性的身體和身份同樣為蒲松齡所關注。他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其深度和廣度為前代小說所罕見,卻未能引起評論家們的充分注意。作為窮困潦倒的書生,蒲松齡在他的小說中展示了一無所有的下層士人如何通過自己僅有的身體贏得愛情與金錢。本文所要研究的正是這一手段與過程,及其所透露出的諸種信息。
傳統儒家思想認為人的生理性別決定人的社會身份。在兩性關系中,男性占據主導地位,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而存在,應當無條件服從和服務于男性。生理性別也決定了男性和女性要承擔不同的責任和義務,這可以通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來說明。男性應當為“知己者”奉獻全部,而女性的意義就在于取悅男性、為男性而存在。這里,男性的“知己者”通常指君主或兄弟,如《三國志演義》中,諸葛亮對劉備“竭盡忠誠,至死方休”[1](P795)就是男性為君主犧牲的范例;《水滸傳》則將兄弟之義推向頂峰,宋江“擔著血海也似干系”[2](P232)救助晁蓋,當宋江有難時,梁山好漢更是不顧生命危險劫法場將其救出。鑒于“夫為妻綱”的原則,女性為男性的奉獻和犧牲通常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而男性為女性的犧牲則多被認為是為美色所迷惑的荒謬行為。雖然先秦時期莊子刻畫了尾生為等待心愛的女子抱柱而死的故事,但這畢竟是少數。
至晚明,士人對女性的態度發生了很大轉變,即提倡一往情深、執情而死,似乎不死不足以證明情深的程度。如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宣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盵3](P1)陸紹珩《醉古堂劍掃》稱:“語云: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明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雖然,既云情矣,此身已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終不透徹耳?!盵4](P47)這里,為情而死不僅指向女性,也指向男性。男性為情而死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為心愛的女子而死,這就打破了男性僅為君臣大義而死的傳統觀念。蒲松齡沿著晚明尚情思潮繼續深入,明確將情深的程度與男性的自我犧牲勾連起來。男性的深情不僅僅在于如何思念女性、如何想方設法得到女性,更在于勇于為女性作出自我犧牲,《連城》篇就是最好的例證。作者在開篇就指出男主人公喬生是典型的重信義之人,他為顧生撫恤妻兒、為縣官送靈柩歸鄉,分別從友、君的角度說明了喬生“士為知己者死”的品質,接下來的故事則詮釋了信義觀念進入兩性關系后的表現:女主人公連城病危,喬生割心頭肉做丸藥,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為連城醫病;明知連城將不久于人世,喬生依然不顧前途功名愛著她,在連城死后毅然追隨她共赴黃泉??梢哉f,蒲松齡將兩性關系中男性為女性的自我犧牲推向極致,這在很大程度上顛覆了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在這里,他不但將女性提高到與君主、兄弟等同的地位,還強調男性在必要的時候應當為女性做出自我犧牲。士人不但要為君主、兄弟犧牲,還應當為心愛的女子做出犧牲。《聊齋志異》中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如《阿寶》篇,男主人公孫子楚為追求女主人公阿寶不惜砍斷自己的手指,以至于“血益傾注,濱死”,接下來又為阿寶離魂、化鳥,肉身徘徊于死亡的邊緣。又如《嬌娜》篇,男主人公孔雪笠為救出被鬼物攫去的女主人公嬌娜,不顧皇甫公子的警告,以至于被雷電劈死。蒲松齡沿著晚明士人對“情”的思考進一步深入,明確了在理想的、知己式的兩性關系中,男性應當對女性承擔義務,而男性的自我犧牲正是蒲松齡為傳統的男女戀情故事注入的新的內涵。
每一種思想的產生都離不開其根植的社會環境。如果我們將研究從文本轉向士人階層的生存環境,不難發現,男性為女性的自我犧牲與士人階層所處的現實境況有著密切聯系。門第、金錢和功名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男性贏得愛情與婚姻的關鍵因素。然而,以蒲松齡為代表的下層士人既沒有顯赫的出身與地位,又沒有商人階層那樣雄厚的資本來博得女性的青睞,取得功名可以說是他們惟一的出路。《鶯鶯傳》中閨秀崔鶯鶯之所以選擇張生、《李娃傳》中妓女李娃之所以在滎陽生落魄時將其救回,除了相貌或憐憫之外,男性的書生身份也是吸引女性的一個重要因素。盡管他們尚未取得功名,即使他們現在一無所有,書生的身份標志著他們是一支優秀的“潛力股”。一旦書生飛黃騰達,女性所獲得的回報是難以數計的。唐代士人靠取得功名,從而獲得與女方相匹配的地位來贏得愛情與婚姻,而清初士人階層對科舉制度的信心較唐代士人有所減弱,孫子楚靠運氣意外進士就體現了蒲松齡對科舉制度的嘲弄和諷刺。與商人相比,下層士人在愛情和婚姻的角逐中明顯處于劣勢。如《連城》中,男主人公喬生二十多歲了還沒有什么成就,連城的父親嫌他家境貧寒,將女兒許配給鹽商之子;《阿寶》中,女主人公阿寶的父親嫌孫子楚貧困,不愿將女兒嫁給他,阿寶的母親更是擔心女兒嫁給窮書生而遭到有錢人恥笑;《嬌娜》中,孔雪笠雖為孔子后人,但落魄到連回鄉的路費都沒有,只好寄宿在寺廟里抄錄經文維持生計。作為前途黯淡的社會邊緣人,下層士人在愛情和婚姻的角逐中所能奉獻的只有自己的身體,自我犧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他們贏得女性青睞的惟一途徑。從這一角度來看,這些下層士人的“深情”與自我犧牲或許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但無論如何,這畢竟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男尊女卑傳統與“女禍論”思想,也對兩性關系中以生理性別決定身份地位的男權觀念有所沖擊。
如果說自我犧牲是下層士人追求連城、阿寶這類“被動型”女性的有效途徑,那么控制自己的身體和欲望則成為士人征服“主動型”女性的有力武器。與連城、阿寶這類女性作為男性的欲望對象不同,《聶小倩》中的小倩、《小謝》中的小謝和秋容則同時作為欲望對象和欲望施動方存在:一方面,她們的美貌對男性構成了巨大的誘惑,足以令其神魂顛倒、意亂情迷,從這一角度她們的確是男性的欲望對象;另一方面,與被動接受男性的求愛不同,她們主動挑逗和引誘男性,以欲望的形象出現在男性面前。
雖然這類主動型女性對男性構成了巨大誘惑,但這種非“媒妁之言”、來歷不明的“野合”明顯有違傳統儒家禮儀。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理解,《聶小倩》中蘭溪秀才和仆人相繼死去、《小謝》中姜府看守房子的仆人接連而死都可以看作是對這些有違禮教的好色之徒的懲罰。他們對身體的自制力在美色和誘惑面前土崩瓦解,肉體的滿足超越了倫理道德,理應得到悲慘的下場。在這里,愛欲滿足和倫理道德是互相抵觸的,《聊齋志異》中的書生也面臨著這一困境。然而,蒲松齡卻讓他筆下的書生通過控制身體實現了謹訥自律與風流放任的統一,既讓他們成為嚴謹自律的儒家正統的化身,同時讓他們實現了對美色的享用。為了方便分析,筆者選擇《聶小倩》和《小謝》這兩個文本作為案例。
這兩篇故事中,男主人公的書生身份無疑帶有儒家傳統的投射。如《聶小倩》篇,作者在開頭就點明寧采臣“廉隅自重”“生平無二色”的道德高標;《小謝》篇,作者在開頭設置了陶生拒絕妓女誘惑的情節。然而,面對絕世美色時,他們的身體和欲望卻游走在失控的邊緣:“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是儒家傳統觀念中君子起碼應該遵守的道德準則,而寧采臣卻在月夜偷聽并偷窺鄰家女性;當聶小倩為報答寧采臣救命之恩提出“請從歸,拜識姑嫜”時,作者插入了“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這樣一段帶有色情意味的描寫,說明寧采臣之所以收留小倩正因為留戀她的美色。這兩處細節無疑讓我們懷疑作者在開頭對男主人公“卻色”的贊譽。又如《小謝》中,陶生看到漂亮的女鬼來到床邊,并沒有立刻趕走她們,而是裝作不知道,等待著女鬼前來“誘惑”,女鬼果然沒有令他失望——“生覺心搖搖,若不自持”。這種“似拒還迎”上演了多次,陶生與其說是在拒絕誘惑,不如說是在享受誘惑。顯然,女鬼的誘惑使男性的肉體沖動很難克制,與女鬼的交合似乎是勢在必行、難以遏制的。如果書生順從了身體的需求,他必將面臨與那些好色之徒同樣的下場。然而,書生的“拒絕”卻令整個敘事發生了轉折,通過克制欲望與控制身體,書生們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不但使他們同好色之徒區別開來,同時也贏得了女鬼的尊重與仰慕。如此一來,女主人公對男主人公由性欲渴求轉化為道德仰慕,愛欲事件也因此轉化成道德事件。
在以上兩個故事中,陰陽屬性并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據不同環境下的男女關系而定。作為主動投懷送抱、吸人精氣的女鬼,小倩和小謝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被陽性化。她們并非像傳統閨閣女性那樣處于絕對的“陰”的位置,而是帶有男性的主動和攻擊力。在兩性關系中,女鬼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扮演了傳統的男性角色,而所有與之交合的好色之徒則處于陰的位置。然而,這些“陽性化”的女鬼對于更陽性的書生,仍然下降到陰性的位置。
如果說節情自制是男性維護其絕對陽性身份的第一步,那么接下來的“還陽”情節就是男性鞏固其陽性身份的又一舉措。上述愛欲情節往往發生在深夜、荒宅,人跡罕至、充滿恐怖氣氛,這是一個遠離男權社會的私密空間。這個空間中沒有男權社會中的男尊女卑、三從四德,女性非但不受男性控制,反而具有破壞男性身體和生命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還陽”就成為非常具有象征意味的情節,它標志著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收編”:女鬼要歸順于男權社會并受男性掌控。也只有將女鬼納入由男性主宰的男權社會,她們才不會對男性產生威脅,才能完全受男性掌控。
將女性進行“收編”的背后體現出男權社會中男性的自私。與女鬼的交合意味著男性身體的損害,只有將女鬼納入男權社會中,男性才能避免這種肉體的付出和犧牲?!缎≈x》中男主人公陶生有這么一段話:
“相對麗質,寧獨無情;但陰冥之氣,中人必死。不樂與居者,行可耳;樂與居者,安可耳。如不見愛,何必玷兩佳人?如果見愛,何必死一狂生?”
在男女相互對待的問題上,陶生所遵循的原則是愛我就不能傷害我。這個貌似公正的原則中實際上包含著不甚公正的因素:它借愛之名否認了男性在戀愛中的付出。在一段戀情之中,戀人之間的相互付出是必要的。而在《小謝》中,陶生卻回避了對戀人的自我犧牲。盡管陶生后來因感動于秋容為其守貞,表示愿意為她們而死,但立刻受到兩人的勸阻:“向受開導,頗知義理,何忍以愛君者殺君乎?”如果我們將陶生的這一原則切換到《連城》中,就會發現陶生和喬生的差距。割肉必然會導致死亡,按照陶生的原則,如果連城是愛我的,愛我就不應當讓我受傷;如果連城讓我犧牲,就說明她不愛我,那么我也沒有必要為她付出生命。陶生回避了戀人對彼此的犧牲和承擔,也就回避了兩性深層的心靈相知,他對小謝和秋容的愛也就僅停留在女性愉悅男性的淺層次上,未能進入“靈”的層面。
同樣是男性對“主動型”女性的拒絕,《霍女》篇也展示了男性對自我身體的控制和對女性的“收編”。然而,這一過程還從側面展示了富戶與窮書生的競爭,這正是《小倩》和《小謝》篇所未曾凸顯的。與女鬼小倩、小謝類似,霍女身上也體現出誘惑和危險的雙重性:擁有美色,她們是非常有誘惑力的,能夠為男性帶來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巨大愉悅,但同時,她們又具有顛覆男權的潛在危險?;襞仁堑礁粦糁齑笈d家,迅速將其家產花光;后來又跑到富戶何氏家中,繼續揮霍男方家業,霍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典型的“妓女”形象。通常來說,由于職業原因,妓女在選擇男性時,金錢是她們所要考慮的首要因素,從這一點來看,富戶在與窮書生的競爭中占有絕對優勢。然而,富戶往往由于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和欲望而被妓女“毀滅”。與之相反,一無所有的窮困書生卻能夠通過控制自己的身體和欲望、憑借自己的道德優勢征服妓女。《霍女》還通過女主人公將財富由缺乏自控力的富戶轉移到能夠控制自我的書生這一舉動,傳達出這樣的思想:無論何種身份,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控制,那么他不配享有富貴。
除自我犧牲與身體控制外,《聊齋志異》還展示了男性身體的商品屬性?!冻蠛菲褪瞧渲幸焕?,該篇形象地展現了肉體與金錢的交易關系。男主人公穆生家境貧寒,某天夜里遇到了主動投懷送抱的丑狐。雖然他嫌丑狐樣貌丑陋不愿與之交合,但又貪戀她手中的金錢,于是以身體換取財物。此后,丑狐夜夜前來與穆生相會,清晨離開時都會留下金錢作為交合的酬勞。這里,男女交合儼然成為一種商品交易,在這場交易中,作為商品的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男性的身體是雙重的:既是性對象又是可以出售的物質商品。女性通過支付金錢便可以換來對男性的“消費”,這似乎將傳統的妓女與嫖客的關系顛倒過來了:女性憑借金錢成為“嫖客”,男性為了得到金錢出售自己的身體,淪為“妓女”身份,這在前代文學作品中是罕見的。蒲松齡對這一現象的態度更值得我們探究:
邪物之來,殺之亦壯;而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負也。既貴而殺趙孟,則豪賢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萬鐘何動焉。觀其見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喪身辱行而不惜者歟?傷哉貪人,卒取殘??!
蒲松齡雖然對男性為金錢出售身體的交易行為感到不滿,但同時也默認了一種現實:在金錢面前,男性和女性的地位是平等的;男性既然接受了女性的金錢,就不應辜負女性,盡管他們之間并沒有愛情。
這種身體與金錢的交易行為在《聊齋志異》中還有很多,但通常因為愛情因素而被模糊或掩蓋,《翩翩》就是其中一例。女主人公翩翩主動引領窮困潦倒、爛瘡腐臭的羅子浮進入仙洞,不但為之醫瘡,還為他提供衣食住行。羅子浮傷好后,要求與翩翩同宿:
數日,瘡痂盡脫,就女求宿。女曰:“輕薄兒!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報德。”遂同臥處,大相歡愛。
作為一無所有的乞丐,“身體”成為羅子浮報答翩翩的唯一方式。他用報恩來形容與翩翩的肉體行為,在某種程度上透露出類似《丑狐》中的交易關系。但不像丑狐的樣貌丑陋,翩翩“容貌若仙”,是羅子浮的欲望對象,這就很容易給讀者留下這樣的印象:翩翩不但為羅子浮提供物質享受,還為其提供身體愉悅。而男性身體與物質的交易關系很容易被我們忽略。
從以上兩個例子可以看出,傳統的性別不平等在經濟地位不平等的語境中得到重新建構。迫于經濟壓力,男性在兩性關系中的主導性地位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經濟能力一直是男權文化得以維持的支柱。進入父系氏族社會后,男性在社會和家庭中都占據主導位置。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話語中,男性都具有絕對權威,這也使他們在兩性關系中帶有某種優越感與自豪感。然而,經濟地位的下降使這種優越感與自豪感在女性和金錢面前遭到壓抑,造成男性前所未有的焦慮與惶恐,《黃英》中男主人公馬子才的焦慮不安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黃英》顛覆了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女主人公黃英的身份不是習慣順從的“女人”而是發號施令的“女主人”;男主人公馬子才卻被降格到扮演“女性”角色。雖然馬子才無疑是愛黃英的,但不管愛有多深,當男性失去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時,他總會或多或少感覺到羞恥與焦慮。黃英教仆人種植菊花賺錢,還聯合商人在村外經營二十頃良田,“甲第益壯”。她在未出嫁前就和馬子才在經濟上拉開了巨大差距,馬子才的壓抑感在求婚時就已形成。黃英拒收他的聘禮,并以他的房子破舊為由邀請他入贅。入贅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男性在婚姻和家庭中主導權和地位的喪失,這對于深受傳統儒家文化影響的書生馬子才無疑是巨大的打擊。所以他拒絕入贅,堅持讓黃英嫁入馬家。然而,黃英嫁入馬家卻并未動搖她的自主權,她在墻上開了一道通往南面宅院的角門,天天過去考核仆人們的勞動。馬子才“恥以妻富”,囑咐她把南北兩院的東西登記造冊,以防混亂。馬子才的羞恥感和財產分算的要求顯示了男性在女性面前由于經濟懸殊而造成的心理壓抑。男性失去了在家庭中的絕對主導性,依賴、附屬于女性而存在,這種打擊是深受男權文化浸潤的書生難以接受的。所以馬子才被迫用財產分算來在妻子面前贏回一點所謂的臉面和尊嚴。但馬子才的堅持沒過多久就難以繼續了。家里需要的東西,黃英總是去南院拿,不到半年,馬子才家里接觸到的都是黃英的東西。馬子才派人送回去,但不出十天又混雜了。這樣反反復復,馬子才在物質面前終于決定聽從妻子的安排,這反映了男性出于物質滿足甘心在女性面前處于順從地位。掌管家庭大權后,黃英大興土木,馬子才也制止不了,最后將兩家宅子合為一體,這標志著黃英的主導地位得到進一步鞏固。然而,馬子才的焦慮又一次因為妻子的巨富掀起高潮。他埋怨妻子毀了他的清譽,然而黃英關于陶淵明的一番議論卻使他在話語上受到挫敗。他既沒有辦法提高自己的經濟地位,又無法贏回男性的主導權,在妻子面前的巨大挫敗感與焦慮感使他決定分居。然而,沒過多久,馬子才又返回黃英那里,結果遭到了“東食西宿”的嘲笑。表面上看,馬子才是由于思念黃英而返回她那里,然而結合黃英的譏笑,可以看出他是由于難以忍受貧困生活而以思念妻子為借口回來。就這樣,男性在物質引誘下又一次歸順于女性。
書生馬子才的焦慮也是以蒲松齡為代表的下層士人的焦慮。男性在經濟不平衡中變得被動和失語,男性意識中的男權中心也逐漸被物質滿足所取代。為了化解這種焦慮,蒲松齡對《聊齋志異》中的某些故事做了一定處理,從而既能滿足士人的物質需求,又能避免男性在女性面前的窘迫和尷尬。如《白秋練》篇,女主人公白秋練憑借對囤貨行情準確的預知和判斷能力為男主人公慕生“謀金不下巨萬”,然而其異類身份卻使男性和女性的能力不平等得以消解:異類身份使白秋練擁有人類所不具備的超能力,這并不代表女性在能力上優于男性;而慕生缺乏這種致富能力也并不意味著男性不及女性,而是因為人類不具備這種能力。因此,男女的能力懸殊借此得以消解。又如《小二》篇,女主人公小二料理家業勝過男子,憑借開設琉璃廠財富稱雄,男主人公丁生也因此盡享富貴。然而,蒲松齡在這之前設置了丁生規勸小二的情節,這就使敘事發生了轉折:如果沒有丁生正確價值觀的引導,小二必定會像她的父母一樣難逃被砍頭的下場。所以說,沒有丁生就沒有小二后來的一切,丁生理應享受小二的一切經營所得。再如《紅玉》篇,女主人公紅玉早起晚睡,為男主人公馮生重建家業,結尾卻稱:“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奔t玉所提供的物質幫助,卻成為上天對馮氏父子優秀品德的賞賜。這里,道德品質成為下層士人得以維護其尊嚴的最后一張牌,這恰恰顯示了士人階層的困窘與無奈。
總的來說,經過商品經濟和享樂主義的刺激,此時的士人階層已經難以安于顏回時代簞食瓢飲的清貧生活,也不再堅守君子固窮的儒家傳統信條。他們表現出改變自身經濟狀況的強烈渴求。然而,傳統的士人身份并不能給他們帶來信心與希望。科舉受挫或官場失利促使一部分士人轉而經商,如唐寅、屠隆、馮夢禎、李漁等都以出售文化商品為生,這并不妨礙他們在兩性關系中的男權地位。然而,蒲松齡筆下的書生卻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即與能帶來財富的女子結合來實現發跡的變態夢想。當然,這與明清時期女性地位的提高有著密切關系。都市消費經濟的繁榮促使一部分女性憑借紡織、刺繡等專業技能成為家庭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如萬歷《嘉定縣志》記載,該縣“婦女勤紡織,早作夜休,一月常得四十五日焉”,“邑之民業,首藉棉布,紡織之勤,比戶相屬,家之租庸、服食、器用、交際、養生、送死之費,胥由此出”[5]。不少女性憑自己的能力振興家業,如蘇州王氏“相其夫延輔,善治生,凡理財用共絲枲麻約治飲食,雖寒暑靡懈,而家道日以成”[6](P32);朱氏“茹蘗啖水者六十余年,扶哀拯墜,充拓家業,資雄于鄉,乃創田宅,以贍族貧”[6](P33)?;蛟S正是由于認識到女性的治生能力,蒲松齡將書生們脫貧致富的責任與愿望寄托在女性身上,而代價就是男性身體的“出售”和男權的部分喪失。
綜上,從《聊齋志異》中,我們可以看到清初下層士人在社會生活的生存焦慮和在兩性關系中的尷尬處境。他們設法通過身體的犧牲、控制或出售來獲得他們渴求的婚姻或金錢,這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以生理性別決定身份地位的男尊女卑傳統。蒲松齡敏銳地察覺到這一社會現象,并對男性身體和身份進行了深入思索,這是前代文學作品所罕見的,也正是《聊齋志異》的光彩之一。
[1]羅貫中.三國演義(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上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
[3]湯顯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4]陸紹珩.醉古堂劍掃[M].臺北:老古文化公司,1981.
[5]韓浚撰.(萬歷)嘉定縣志(明萬歷刻本)[M].張應武,等.纂修.
[6]王國平,唐力行,等.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黃加成)
Male's body and identity is an important focus inthe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 Lower class intellectuals inthe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get married through sacrifice and body control, and gain money through selling the flesh, which exposes the predicament of the lower class in social life and sexual relationship.
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 male's body; identity
2014-08-16
藍青(1988-),女,山東濟南人,山東大學文學院中文系2012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
I206.2
A
(2014)04-007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