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類學視野中的畬族經濟轉型

王 逍

（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浙江金華 321004）

畬族是一個歷史悠久、散雜居程度較深的南方山地農耕民族。由于深受歷史和現實等諸多因素的制約，畬族的社會經濟文化變遷因結構性差異而明顯滯后于當地漢族?，F今70余萬畬族中，仍有近77%為鄉村人口，主要插花式分布在閩、浙、粵、贛、皖、湘、鄂、黔等8省山區，而這54萬余畬族鄉村人口中的近80%又分布在閩、浙、粵等發達省份。目前，各地畬村仍基本處于商品化程度較低的傳統農業階段，人均年收入大都明顯低于周邊漢族和本省農民的平均水平。畬族鄉村經濟與東南發達的區域經濟構成了較大的反差。

隨著東南區域經濟的加速發展，畬漢差距所形成的馬太效應日趨明顯并呈擴大化趨勢。因此，眾多畬村能否逐漸實現從傳統的生存型農業向現代產業化農業的轉型，無疑是縮短畬漢發展差距的關鍵，也是畬族經濟與區域經濟協調發展的主要目標。筆者通過浙南部分畬村的田野調查與畬族相關文獻資料的彼此觀照和相互印證，采用歷史人類學方法及其整體觀視野，①對畬族經濟轉型問題予以綜合思考。

一、畬族經濟轉型的方向:依托資源稟賦、改造傳統農業

(一)畬區資源稟賦概況

資源稟賦是區域經濟學中一個重要的概念。它包括自然資源、勞動力、資本等生產要素。其中，土地、礦產、山林、地形、水文、氣候等自然資源和生態條件要素，一般具有不可移動性;而人口、勞動力、資金、原料、設備和技術等要素雖然可流動，但其流動性是有限的或不完全自由的。正是由于生產要素的不完全流動性特征，導致了各種生產要素空間分布的不均衡，進而導致了各地區的資源稟賦存在著差異;也正是資源稟賦的差異，導致了各地區經濟活動的千差萬別和區域經濟的各具特色。因此，資源稟賦差異是解釋和研究區域經濟的必要條件。

胡佛(Edgar Malone Hoover)在其《區域經濟學導論》中，將資源稟賦與集聚經濟和轉移成本視作區域經濟學的“三個基石”。所謂集聚經濟，是指各種生產要素和經濟活動為節省成本和提高經濟效率，往往在空間上集中分布，形成資源共享集聚規模。轉移成本也稱距離成本，即生產要素在空間流動所需支付的運輸成本、時間成本、信息成本以及心理成本等。轉移成本的存在制約著資源稟賦優勢和空間集聚經濟得以實現的程度。［1］5－6而這“三大基石”的綜合作用則是區域競爭力形成的決定性因素。

要尋找畬族經濟轉型的方向，就有必要從洞悉畬區的資源稟賦入手。盡管畬族鄉村并非單一的整體式區域，而是鑲嵌于不同行政區域的獨立單元，這些被分隔在不同地理空間的小畬區，其資源稟賦勢必具有各自內部的差異性;然而，54萬余畬族鄉村人口全部散居于長江以南八省的丘陵山區，其主體部分又相對集中在相互毗連的閩東與浙南，這種大致相似的南方丘陵山區地理環境和相同的民族歷史文化傳統，致使各畬區在資源稟賦上具有較大的同質性。所以，我們不妨將其視為一個整體來分析。

1.就地理位置和自然資源而言，畬村雖地處僻壤，但山林資源豐富多樣。

千百年來“只望青山而去”的游耕遷徙定律，鑄就了畬族“以山為基”的地理分布格局。眾多分散的畬族小聚落幾乎囊括了我國東南山區的主要山系:“閩、贛交界的武夷山、黃岡山，閩浙交界的太姥山、仙霞嶺、洞宮山，閩東境內的白云山、鷲峰山、閩中境內的戴云山，浙南、浙西境內的雁蕩山、括蒼山和天目山，廣東境內的羅浮山、蓮花山、九連山、鳳凰山等都是畬族的世居之地?！保?］1990年代新識別的湘、鄂、黔三省的畬族同樣也散居在湘東南、鄂西南和黔東南等山區。依山而居的畬村大都交通不便、信息閉塞，不易受到現代城市工業的輻射，其農耕環境也遠不如山腳的漢族。漢族的平壩田地開闊、土地肥沃、灌溉發達，而畬區往往山高路遠、田地狹窄，有的甚至是“蓑衣丘”、“斗笠丘”或“望天田”，耕作半徑大，耕作效率低。

但是也要看到，畬區普遍茂林修竹，山林資源極其豐富。閩贛交界的武夷山盛產馬尾松、金錢松以及杉、樟、楠、栲、榕、桉、青岡櫟等，還有鐵杉林、黃楊木等珍稀樹種。至于閩東太姥山、戴云山等，更是森林茂密，素有“綠色金庫”之稱。而景寧畬族自治縣則是浙江省的重點林業基地，植被有喬木、灌木、草木三大層次，其中又分針葉林、闊葉林、針闊葉混合林、竹林、灌木叢等五大類型，可資利用的木本植物達一千四百余種。該區除盛產毛竹以及松、杉、柏、櫟、桐等樹種外，還有罕見的方形樹木林以及紅蘇木、馬仙蒿、黑龍須菌等野生植物一千多種。此外，畬區還蘊含著煤、鐵、金、銅、鉬、鎢、葉臘石、石墨、硫磺、滑石、云母石等豐富的礦藏資源。［3］

2.就人口素質和勞動力技術而言，畬民雖文化程度滯后，但山地農耕知識卻很發達。

因山區閉塞環境的制約和歷史上長期的政治、經濟及文化教育資源邊緣化處境的積重難返，現實維度中畬民的文化程度普遍偏低。時至2000年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時，畬族文盲或半文盲人口比例仍遠遠高于本省漢族和其他民族，其中尤以婦女為甚，大專及其以上受教育程度的人口更是大大低于本省漢族和其他民族。目前，各畬村勞動人口的文化程度大多在初中以下，在職業構成上，從事農、林、牧、漁業分散經營的比重也遠遠高于漢族和其他民族。［4］28－46第六次人口普查顯示，畬族文化水平雖總體有所改觀，但仍然滯后于當地漢族。

文化程度滯后與畬村人力資源匱缺互為因果，惡性循環;加之長期“以山為基、以農為本”的生計模式和“耐勞雜作、弗事商賈”的歷史傳統，致使畬民的商業意識普遍淡漠，市場經驗匱乏，進而又相應地導致了畬村社會流動滯緩、社會資本稀缺、基層政權力量單薄以及新型經濟合作組織發育遲緩、社會制度技術革新緩慢等一系列連鎖反應。例如，目前景寧惠明寺村文盲和小學文化程度者多達總勞動人口的65%以上，從1950年至今，該村通過考學、參軍、招工等渠道擁有“正式工作”者僅3人。時至2000年，該村主要的兩個基層干部(YS和CQ)任職時間長達近四十年，他們是從集體化時代延續下來的幾乎“終身制”的民間權威和自然領袖。該村的基層班子也只是形式上的健全，村“兩委”成員任職時間長，文化程度也以小學和初中為主(含肄業)。這種現象在景寧敕木山區其余10個畬村基本相似。［4］246－252

然而，在現代人力資本匱乏的同時，畬鄉卻蘊含著深厚的山地農耕文化傳統。長時段生息于山區的畬民，基于對山區生態的文化適應，逐漸摸索并形成了一整套的山地農耕知識體系，累積了豐富的山地耕作經驗，具有很強的山區資源駕馭能力。他們能根據當地的地形、地貌和氣候來進行立體式的農業開發，栽培出了多層次、多品種的山地經濟作物。

歷史上的畬民不僅善于種植禾黍菽麥、姜薯蕷豆、油茶板栗、天麻杜仲、樟腦藍草，還擅長栽竹培筍、種菇植麻、養蜂釀蜜。景寧曾是“處州茯苓”的主要產地，素有“菇鄉”之稱，所產香菇在明代即為貢品。明清時期閩西畬民還創造性地種植了一種“實大且長，味甘香”、名曰“稜米”［5］的旱稻。

畬區大都山巒疊嶂、云霧繚繞、氣候溫和、雨量充沛，茶區環境優良，故而畬民尤其善種茶葉，有“畬山無園不種茶”之說。景寧惠明茶早在1915年就已榮獲美國“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質獎章。②閩、粵等畬區的茶葉同樣品質卓越。宋代武夷山畬區盛產武夷巖茶，范仲淹的《茶葉歌》中曾有“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縱古栽”的贊嘆。閩東福安畬區是“坦洋功夫茶”的原產地，1960年霞浦草崗畬鄉還召開過華東地區的茶葉現場會。［6］351寧德畬區的天山綠茶、祖母綠綠茶為綠茶珍品。位于福建寧德、福安交界處的猴墩畬族村，早在清代咸豐、同治年間就形成了聞名遐邇的茶葉集市，雷氏家族曾興辦過三個茶莊，它們是寥若晨星般畬民經商的成功范例。［7］廣東畬區石鼓坪烏龍茶則有“中國奇種”之稱譽。［8］

此外，由獨特的山區生態氤氳而成的刺繡、編織、木雕等畬族傳統工藝也極為精湛。刺繡大都為山區花鳥動物圖案或幾何植物紋飾，主要用于服飾、童帽、鞋面、手帕、枕套、帳簾、肚兜、荷包、煙袋等裝飾。最普遍的織品是彩帶，材料一般為棉、麻或蠶絲等。竹編工藝除了筐篚等常用器具以外，霞浦畬族婦女編織的斗笠也十分精美。［6］338－341景寧沙灣張莊村藍氏家族的木雕技藝遠近聞名，現已成為畬族非物質文化的代表作。

總之，被山地農耕文化長期浸染的畬民擁有相當發達的地方性知識，他們長期過著“開墾有畸零，樹藝無空隙”［9］般勤勉耐勞的農耕生活。

3.就經濟條件和生產資本而言，畬村雖經濟基礎薄弱，但卻擁有民族優惠政策和區域經濟輻射優勢。

歷史上長期低度發展的生產力水平、經濟依附地位以及民族遷徙的滄桑，致使畬族淪為了社會經濟變遷中積貧積弱的緩行者。如今，受到山區環境制約的各地畬村，經濟基礎薄弱與經濟結構單一的歷史傳統仍積重難返，集體經濟力量仍普遍薄弱，農產品商品化程度和山林資源開發程度嚴重偏低，畬民的整體生活質量有待大幅度提高。

例如，景寧畬族自治縣敕木山區一帶是惠明茶的重點產區，但除惠明寺、敕木山這兩個畬村以外，周邊其他畬村的惠明茶都尚未規模化，而惠明寺村和敕木山村目前也僅產一季春茶，離專業茶葉村的目標還很遠。該地東弄村的香菇、包鳳村的生姜、雙后崗村的厚樸等特色農業均缺乏規模效益，該地的木材、毛竹等也普遍缺乏深加工。此外，景寧各畬村集體年收入大都不足1萬元。2009年，村委主任、書記的年報酬也僅有200元，村民小組長因純屬義務性質而只能象征性地輪流擔任。再如閩東福安畬區，直至1999年，其山林經濟資源收入占農業收入的比重都還不到10%。［10］287盡管現今各地畬村的山林資源獲得了一定程度的開發，人均年收入總體有所增長，但因教育、醫藥、人情等費用的攀升，畬民的整體生活質量并未得到大幅度的提高，一旦遭受重大疾病或意外死亡，整個家庭往往會一蹶不振。

然而，畬村經濟環境諸多不利因素的背后，卻擁有國家民族優惠政策和各級政府部門的實質性扶持，具有區域經濟的輻射優勢。例如，1999年景寧金獎惠明茶在惠明寺、敕木山等畬村獲得大規模復興，并逐漸在周邊畬漢村落形成了刺激擴散效應，最終成為景寧的綠色支柱產業。究其原因，主要是得到了國家民委100萬元的啟動資金和浙江茶文化經濟大省全方位的制度性支持。又比如，受到杭州區域經濟的強輻射影響，桐廬莪山畬族鄉畬民的經濟生活水平目前已經位居全國畬村之首。

(二)畬區資源的選擇與利用

畬區資源雖豐富多樣，但并不是所有的資源都能推動畬村的經濟轉型，而是需要綜合比較、選擇利用。

1.興辦工礦企業具有不可企及性，目前畬鄉企業大都與畬村經濟關聯不大。

盡管畬區擁有豐富的礦藏或水資源，但興辦此類企業需要昂貴的資本投入和較高的管理水準，對于缺乏資本和市場經驗的畬民而言具有不可企及性，就是目前位處畬鄉(甚至畬村)內的企業，也都與畬村經濟關聯不大。例如，景寧敕木山村的鐵礦、三枝樹村的鉬礦僅能吸納2－3名畬民搞運輸，而景寧惠明寺村南泉水廠，除村委會每年可獲800元管理費和水源地農戶可獲200元年租金以外，僅能吸納1名畬族婦女上隔天班。景寧周湖畬村的氧氣廠、東弄畬村的竹木加工廠也與本村畬民無涉。即便閩東福安坂中的畬族鄉工業區、穆陽民族開發區以及以“鐵湖畬村”命名的鐵湖畬族經濟開發區等，也都與畬村經濟關聯度不大。［10］282至于浙江蒼南縣礬礦和武義縣的螢石礦等，更是與當地畬村經濟轉型無關。近年來據筆者的田野跟蹤調查，該狀況幾乎沒什么改觀。

2.畬族民俗旅游業囿于旅游環境和受益層面有限，目前基本是一種“想象的資本”。

不可否認，民俗旅游文化資源的開發是推動民族經濟發展的路徑之一。畬民族獨特的婚嫁習俗、對歌習俗滲透著灑脫、樂觀的民族氣質，具有可展演性。然而，散雜居歷史悠久的畬族，其文化表征在長期的非對稱性畬漢互動中已消失殆盡。在旅游人類學看來，只有那些自然生態或自然承襲的別致的地方民俗保存得較完好、具有“理想風景畫”的鄉村才能對游客產生“鄉村魅力”。［11］此外，與漢民族交錯雜居的插花式分布格局，也使畬族文化旅游資源難以與西南民族地區相比擬。零星、偶爾的旅游展演因受益面十分有限而影響著畬民的參與度，加之旅游開發是一個系統的工程，具有自身的規律，需要可觀的前期投入，因此，依托民族旅游開發推動畬村經濟轉型并不具有比較優勢。

例如，1990年代中期，景寧惠明寺和雙后崗兩個畬村的民俗展演均因與村落經濟關聯度不大、運作模式及分配機制欠完善、畬民缺乏普遍的熱情而曇花一現，景寧有關部門花重資重建的新惠明寺院門可羅雀的現實，與地方政府打造民族村落旅游經濟的理想大相徑庭。再如，景寧澄照鄉畬民經濟的改善主要來源于山林資源和惠明茶的產業化，與當地封金山畬族旅游景點的開發并無直接關聯。至于麗水蓮都區老竹畬族鎮沙溪村的民俗風情表演，雖然能依托東西巖風景區，具有較規范的操作模式，但能直接從中受益致富的畬族農戶目前僅兩三家而已。而武義柳城畬族鎮“小黃山畬族風情村景區”，在較大程度上也只是一種旅游資源運作過程中“對畬族文化符號的盜用”，不僅景區內的畬族風情展演是對畬族文化消費的一種“想象的真實”，而且少數畬民臨時被動型的婚嫁表演，也與畬族自然村落的經濟生活毫無關聯。［12］

總之，畬族旅游“文化資本化”［13］的理想與現實還有較大的距離，至少在目前還只是一種理想化的資本。

3.從搬遷模式和生計模式偏好來看，畬民對農業和山林資源具有較強的依賴性。

自1980年代中后期始，各地畬區政府對部分畬村實施了扶貧搬遷工程。畬民大都鐘情于從山上搬至山腳本村地界的“屬地搬遷”，而反對搬至外村或外鄉(鎮)較遠距離的“異地搬遷”，因為前者能讓他們照管好原有的責任山和責任田，后者卻使不善經商的畬民失去了生活的著落。搬遷后的多數畬民不管山高路遠，仍然選擇原有的農業生計模式。景寧的周坑村、東弄新村、包鳳新村等自然畬村即屬此類。景寧葉山頭自然村的畬民則堅決反對搬遷，他們要求修路進村，最終被獲準。而與葉山頭自然村毗鄰的余山漢族行政村，430多名漢人卻全部搬遷到山腳另建新村，并且80%以上的農戶轉型經商，主要從事生豬販運、屠宰、運輸和建筑承包等經營活動。［4］308

由此可見，畬族經濟轉型的主流方向不能脫離現有的資源稟賦，尤其不能脫離其經濟基礎、人力資源狀況以及歷史文化傳統，因此，因地制宜地改造其傳統農業就成為了一種較為理想的選擇。當然，并不排除極少數畬民通過畬漢互動獲得了較好的經商發展，也不否認散雜居的畬族其鄉村經濟發展具有多元化的模式。

(三)改造傳統農業的內涵與目標

農業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農業主要是指種植業;廣義農業主要是指包括種植業、畜牧業、林業、漁業、副業、傳統的農副產品加工業，利用生物技術和現代工程技術對農副產品的精加工業，以及農工貿、產學研緊密結合的一體化產業大系統。［14］本文的農業概念屬廣義范疇。

改造傳統農業的內涵，大致可概括為以下具有梯級關系的三大層次:

1.調整畬村農業結構，使單一結構多元化。一方面，從以種植業為主的單一模式向林、牧、漁、副及農副產品深加工等多元化模式轉變;另一方面，從以糧食種植業為主的單一經營向以經濟作物種植業為主的多種經營轉變。

2.優化畬鄉產業布局，使區位經濟特色化。即根據當地生態資源、歷史傳統、市場環境等因素，合理進行產業結構布局和立體式農業開發，發展具有畬鄉資源優勢的特色農業，形成所謂“一鄉一業”、“一村一品”的專業化發展模式。

3.延伸畬鄉產業鏈條，使特色產業規模化。即在發展特色產業經濟的同時，注重規模化、深加工以及產、供、銷等各個環節，提高經濟效益，并在畬村形成刺激擴散效應。

改造傳統農業的目標，是各畬村應逐步實現由商品化程度較低的傳統生存型農業向規模化、市場化程度較高的現代特色農業的轉型。所謂現代特色農業，是指在發揮畬區資源優勢的基礎上，以穩定糧食為前提，以市場需求為導向，以高品質、高效益和可持續發展為核心，以農業科技為保障的具有畬區特色的新型農業發展形式。［1］244

基于畬區現有的資源稟賦，唯有繼承和超越畬民的地方性知識，整合畬區優勢資源，因地制宜地改造傳統農業，以多樣化的形式和途徑，走現代特色產業化的農業發展之路，才能讓眾多分散經營的畬農實現與現代市場的鏈接，從而最終解決畬區農業的增效和畬民的增收問題。

二、畬族經濟轉型的契機:傳統與現代的有效整合

畬村經濟轉型的本質無疑是農業的轉型，簡言之，就是從傳統生存型農業向現代商品化農業的轉型。這實際上是人類現代化進程中的第二大“亞過程”。在這一進程中，傳統與現代并非水火不容的兩極，在某些層面，傳統對現代具有正面功能。③倘若傳統與現代能夠通過一定機制實現整合，同樣有利于推動畬村經濟轉型目標的實現。

(一)傳統與現代整合的內涵及意義

所謂傳統與現代的整合，即根植于傳統而超越傳統，讓傳統成為現代的資源，實現二者的協調發展。其內涵大致可包括傳統鄉土經驗與現代農業科技的整合、傳統優勢資源與現代消費市場的整合、傳統手工作坊與現代規模產業的整合、傳統農副產品初級加工與現代農業科技精細加工的整合，等等。

從傳統與現代整合的角度來尋求畬村經濟轉型的契機，具有多重意義:

1.就文化生態學角度而言，根植于傳統資源的產業一般具有較強的自然適宜性和技術可行性，④它不但有利于挖掘畬區山林的資源潛力，整合區域優勢資源，還有益于畬村經濟的增長與畬區資源環境的協調，符合新型的現代經濟發展觀。

2.在畬區人力資源匱乏和現代知識資本具有非現實性的前提下，把新技術嫁接于畬民熟悉的地方性知識之上，有利于降低生產要素空間流動的轉移成本。也就是說，利用本土優勢資源和本土勞動力可以降低生產要素的運輸成本、時間成本以及信息成本和心理成本等，這實際上是增加了畬區傳統農業改造的效能。

3.合理開發畬區鄉土資源，是與小農經濟的安全理性相兼容的。對畬民而言，依托熟悉的傳統資源的變革，比引進完全陌生的新技術安全程度要高，這樣做有利于減少農業變革的阻力，強化畬村經濟行為的模仿與擴散效應，從而大大節約制度創新的成本。

4.從現實維度中的畬漢經濟關系來看，畬村經濟發展具有顯而易見的“后發劣勢”。揚長避短地從鄉土資源及鄉土經驗中尋求發展契機，有利于降低因畬漢發展差距而形成的馬太效應，進而實現民族經濟與區域經濟的協調發展。

事實上，畬區依托山林優勢資源，通過傳統與現代整合的方式尋求發展契機，這種做法已初見成效。自1980年代中后期始，浙江各畬區畬村無不是依托區域優勢資源逐步調整產業結構而脫貧致富的。例如，前述景寧敕木山區金獎惠明茶的大規模復興已使惠明寺、敕木山等畬村步入了縣級小康村的行列，并在周邊畬漢村落形成了刺激擴散效應。另據《浙江省民族鄉(鎮)概況》記載，平陽縣青街畬族鄉開發的竹編工藝品現已遠銷滬杭等地，四季筍也因味鮮脆嫩而聞名浙南閩北;文成西坑畬族鎮現已成為溫州的主要生姜基地;武義柳城畬族鄉大規模地復興了始種于唐代、在明代即為貢品的優質宣蓮，現效益可觀;遂昌三仁畬族鄉復興了民國時期就已聞名滬杭的小忠冬筍，現已遠銷東南亞和美國;霧溪畬族鄉則已成為云和的藥材之鄉。此外，據筆者近期的田野調查，浙江安吉縣報福鎮中張村和章村鎮郎村共千余名畬民，十余年來因依托當地毛竹產業化，人均年收入已上升至1.6萬余元，遠遠超過了浙江農民的年均收入;浙江武義柳城畬族鎮的畬民，因宣蓮、茶葉的日益產業化，其年均收入也與當地漢族的差距日益減少。

但是，有些傳統的名優特產仍然有待開發。例如，麗新畬族鄉在清代即享有盛譽的“馬村棠梨”、民國時期聞名處州的“黃嶺上柿子”等尚在試驗之中;松陽板橋畬族鎮的野生獼猴桃、云和畬鄉的雪梨基地等，還有待進一步規?；彤a業化。［15］

近年來，其他各省畬區也開始向現代特色農業邁進。安徽省民委指導寧國云梯畬族鄉立足山區，大力發展以早竹、毛竹、筍干竹、山核桃、板栗等“三竹兩果”為重點的特色林業經濟，僅此一項，全鄉農民就增收了120多萬元;福建省民委提出了立足本土資源的“一鄉一業、一村一品”的畬鄉發展思路，并在霞浦縣水門、漳浦縣湖西和上杭縣廬豐等三個畬族鄉建立了電腦農業無公害茶葉、香蕉和烤煙種植示范點，試圖將農業信息化與產業化相結合;江西省泰和縣水槎鄉西陽山畬村引進外資聯合開發了名優高山茶。［16］

然而，畬區農業的產業化、規模化程度還遠遠不夠，許多現代經濟行為僅限于個別村落或零星專業戶，而且專業化和特色化也不夠明顯;畬農大多平均用力，多種經營規模較小;尤其是畬區傳統優勢資源的潛力尚未得到充分、有效的挖掘，畬民的經濟來源大都靠出售原材料，少有的農產品加工業也大都為附加值很低的粗加工，未能形成產、工、貿一體的產業化規模。因此，畬族農業轉型仍然任重而道遠。

(二)傳統與現代有效整合的條件

在具體操作層面，傳統與現代的整合還受到諸多因素的制約。并非畬區所有的傳統資源都具有與現代整合的現實可行性，既要看是否能與當前的消費市場鏈接，現實存活率和持續再生性怎樣，還要看受益面的多少和群體的參與意愿，更要看畬民的經濟實存關系和市場經濟環境等等。唯有在歷史人類學整體觀視野中的整合，才是最有效的整合。

1.傳統技藝的開發必須觀照當前的市場環境和工藝恢復的難度。

某些傳統技藝與現代消費市場的整合難度較大。例如畬民制作藍靛的歷史雖然悠久，但是兩次鴉片戰爭后，隨著洋靛的輸入，“種者漸?！币灾劣谥饾u失傳，畬民“家家種苧、戶戶織布”的習俗現已完全消失了。隨著現代高科技化工產業的發展，這些傳統技藝要與現代紡織、印染相整合并形成很大的市場，可能性還很小。此外，畬民的編織刺繡工藝也隨著老年畬族婦女的離世而難以傳承，況且畬族流行的傳統彩帶也基本只作為文化遺產而收藏，并不具有大眾消費的市場。

2.傳統與現代的整合必須觀照具體的生態環境和當地的生計傳統。

例如福建霞浦和浙江平陽、蒼南一帶靠海的畬民，他們在發展魚蝦等水產養殖方面具有一定的優勢;但景寧敕木山一帶山高水寒，魚類生長緩慢，畬民普遍缺少魚類的養殖知識，故不適宜開發水產資源。

3.傳統資源的開發應考慮自然的適宜性和技術的可行性。

當畬村面臨多種資源開發時，一定要反復摸索、慎重比較、擇優選擇。例如，景寧部分畬村在選擇大規模種植惠明茶之前，曾發生過“惠明寺村南方蘋果種植試驗失敗”、“敕木山村高山蔬菜基地夭折”、“包鳳村大棚水果得不償失”以及“周湖村砍掉枇杷種茶葉”等典型的田野案例，這說明該地惠明茶的種植較之蔬菜、水果等更具有自然的適宜性和技術的可行性。

總之，只有根植于畬族的傳統資源和鄉土知識，因地制宜地發展現代特色農業，才能實現傳統與現代的有效整合，才能尋找到較多的畬族經濟轉型的契機。各地畬區可根據自己的區位優勢，側重發展或深度開發諸如木材、毛竹、竹筍、茶葉、茶油、草藥、食用菌以及各種干鮮水果、綠色蔬菜、山地畜牧或灘涂養殖等特色產業。雖然各畬區的山林資源有不少相似之處，但因微域生態和品種的差異，同樣可形成自己的品牌優勢。當然，也不排除個別畬村仍存在因生態資源的限制而必須進行剩余勞動力向城鎮轉移的情況。例如浙江桐廬莪山、溫州平陽等地畬村，因市場環境優越，可以有來料加工或經營小企業等比農業更好的選擇;但從畬區的總體資源稟賦和城鄉協調發展的長遠目標來看，畬族經濟活力的提升只有通過傳統與現代的有效整合，逐步實施對傳統農業的現代改造才能實現。正如人類學家克拉克洪所云:“一個社會要想從以往的文化中完全解放出來是根本不可想象的。離開文化傳統的基礎而求變、求新，其結果必然招致失敗?！保?7］法國國家科研中心東亞學院院長塞斯雷(Eric Seizelet)則認為:“傳統與現代性的關系并非從屬于雙向的、對立的邏輯，而是一種豐富多彩、錯綜復雜的互動過程。”［18］

三、畬族經濟轉型方向與契機定位的戰略意義

(一)符合農業大國的國情和“平等與發展”的本質目標

農業始終是人類發展最基本的生命線。歷史實踐表明，歐美一些資本主義經濟強國在工業革命之前都經歷了農業革命的強化階段。荷蘭這一低地國家，在16－17世紀通過農業技術革新和經濟作物的集約化生產而促進了城市化和工業化;18世紀英國圈地運動對土地資源的高度利用和農業的快速發展，為英國率先爆發工業革命奠定了基礎;美國之所以在1890年躍居為與英國并列第一的工業強國，主要也是因為經歷了1783－1860年的農業發展時代。至于在一個以農業為主體的發展中的民族經濟體內，最有效的經濟發展方式并非是工業的片面化發展，而是農業的基礎性地位。尤其是當發展的本質目標被歸結為各民族絕大多數成員的社會平等和生活質量的提高時，對80%以上的人口都直接依賴于農業而生存的各發展中民族來說，農業的發展更是關系到了經濟不平等關系的鏟除和發展的本質目標的實現。［19］356－362

中國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農業大國，“平等與發展”目標的實現從本質上而言最終仍有賴于農業的發展。但囿于小農經濟的根深蒂固和積重難返，農業現代化始終是中國現代化中最沉重、最艱難的一環。三農問題既是當前我國最嚴峻的社會問題，也是國家農業發展戰略的焦點問題。而三農問題的核心又是農業的發展問題。在發展人類學家看來，農業發展的關鍵是對傳統農業的改造，即通過政府行為和社會力量的支持，在小農分散經營的基礎上，通過多樣化的途徑實現農業的商品化發展。事實上，這在韓國、中國臺灣以及中國大陸某些農村都已取得了成功的經驗。［19］362－368

可見，中國三農問題的解決，從根本上有賴于加快對傳統農業改造的進程?；谀壳皬V大畬村仍基本停留在傳統農業階段，民族經濟與區域經濟存在著較大的反差這一客觀事實，畬族的經濟問題既是民族問題，也是三農問題，其解決路徑與國家的農業發展戰略具有邏輯上的一致性。唯有開發畬區優勢資源，優化畬村農業結構，加快畬村農業的產業化進程，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畬族經濟發展的滯后性問題，進而實現畬族經濟與區域經濟的協調發展。

(二)符合畬漢共生互溶的可持續性發展的戰略目標

眾多畬村插花式分布于廣大漢族地區，形成了“大分散、小聚居”的地理分布格局。一般而言，畬村大都位處山腰，漢村則位處山腳，交錯雜居的畬漢之間形成了共生互溶的經濟關系。將畬族經濟轉型定位于對傳統農業的改造和本土山林資源的開發利用，不僅有助于揚長避短地推動畬村的經濟轉型，更有利于從整體上保護畬漢共享的區域生態環境，進而促進民族經濟與區域經濟的可持續性發展，符合“以人為本”、“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新型的現代性追求目標。［20］

例如，景寧畬族自治縣將發展的戰略目標定位于符合景寧生態的“茶山竹海”，不僅促進了縣域經濟的可持續性發展，也很好地保護了甌江上游的生態環境，有利于整個浙西南區域經濟的可持續性發展。另外，畬族經濟轉型立足于畬漢共享的區域優勢資源，這實際上是將畬族經濟的發展納入了區域經濟發展的視野，既符合畬族經濟主要由地方政府引領的國家民族發展的戰略目標，又可以有效地利用區域經濟的輻射優勢。事實上，景寧金獎惠明茶的大規模復興，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畬區傳統優勢資源與浙江優良茶文化經濟環境互動的結果，惠明茶的產業化也的確讓景寧眾多畬民的經濟生活水準獲得了質的飛躍。

(三)符合城鄉協調發展的長遠戰略目標

將畬村經濟轉型定位于山林經濟資源的深度開發，既符合城鄉協調發展原則，又有助于畬村剩余勞動力的就地轉移。不可否認，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鎮的空間轉移，對城市經濟的發展和山區現狀的改變曾起到過積極的作用。但所謂農村剩余勞動力，主要是源于農業效益比較低而呈現出的相對剩余，一味地強調向城鎮轉移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三農問題。

隨著知識經濟時代的到來，城市愈來愈難以消化和吸收過多的低文化素質的農村勞動力，農民工日益淪為城市的邊緣人群。而山區青壯年農業人口的大規模持續外流，也引發出了一系列的“鄉村發展后遺癥”，諸如農村科技力量斷層、基層民主真空、集體經濟力量薄弱、留守兒童和老人心理困惑等等。要想真正實現城鄉人口的社會平等，還必須從實踐中貫徹國家“以工補農”的戰略方針，整合山區優勢資源，加快鄉村產業結構轉型，提高農業的比較效益，吸引部分農民工回流，進而推動城鄉協調發展。例如，近年來，隨著惠明茶的大規模復興及其經濟效益的日益凸顯，景寧惠明寺、敕木山等畬村部分進城務工的畬民已陸續返鄉加入了種茶或賣茶行列，呈現出了較其在城市更好的發展勢頭。

綜上所述，從歷史人類學整體觀來看，無論是從畬區資源稟賦的角度，還是從民族傳統和民族生態的視角，抑或是從民族平等、畬漢共生、城鄉協調發展等諸多層面來審視，畬族經濟轉型的方向與契機都應該是:依托畬區山林資源優勢，通過傳統與現代整合的方式，逐步實現由傳統生存型農業向現代特色產業化農業的轉型。

注釋:

①所謂歷史人類學方法及其整體觀視野，是指歷史學與人類學相互結合的研究方法和多重文化關系的整體綜合視野。該方法既具有文化歷時性與共時性的綜合觀照，也具有文化系統內部的綜合思考，更具有族群關系的考量。具體包括:畬族歷史與畬族現實的觀照、不同區域畬族的共性與個性的觀照以及畬漢互動關系、畬村與區域經濟協調發展等多方面的整體思考。

②“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全稱是“1915年巴拿馬—太平洋國際博覽會”(The 1915 Panama Pacific International Exposition)，旨在慶祝巴拿馬運河開通?；菝鞑璜@金獎的歷史，參見吳呂熙《景寧縣續志·物產篇》，民國二十二年刊本。

③美國人類學家哈維蘭將現代化進程理解為:技術發展、農業發展、工業發展及城市化等四個亞過程。其中，農業發展是指從生存型農業向商品化農業的轉變。參見(美)威廉·A·哈維蘭《文化人類學(第十版)》第441頁，瞿鐵鵬、張鈺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版。

④所謂自然適宜性是指:“自然資源對發展某種生產項目所保持的生物—環境結構適宜和適宜的程度。其中，最主要的表現是符合一定的動植物要求的生態條件?！倍夹g可行性是指:“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在技術上是否可行及其可行性程度。具體表現為一定的開發、利用自然資源的生產技術水平。”參見龍遠蔚《中國少數民族經濟研究導論》第326頁，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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