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兆武
(浙江傳媒學院院辦,浙江 杭州 310018)*
民主形式是民主理論與原則在實踐中體現的樣式,是民主理論與原則落到實處的載體,是觀察一個國家民主政治發展的重要維度。服務型政府的建構、人民代表大會地位的提升、多黨合作制度的鞏固都是中國民主政治發展的縮影,宏觀上體現著民主形式的變遷與形塑。若從微觀層次上考察農村民主形式變遷內在邏輯的話,我們認為,從注重村民偏好的聚合到注重村民偏好的具體形成過程是中國農村民主形式變遷的內在理路,這一嬗變不僅體現出世界民主形式發展的一般規律,也體現出中國基層民主政治的特殊優勢,并將影響未來基層民主政治發展的態勢及運行模式。
理性選擇主義理論認為人是有理性的,這種理性不僅表現在日常生活中,也表現在政治生活的全過程,社會個體從事政治活動,都是在理性思考下,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著不同的政治行為,這是人之為理性人的重要表現。那么,究竟是什么理性因素等內在機理在推動著公民進行民主實踐呢?偏好理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分析視角,即公民實踐民主內在機理源于公民個體的偏好。但是,潛藏在人們內心的一種情感和傾向的偏好與民主關系如何?在民主形式演進過程中偏好又起著什么樣的作用呢?
首先,表達與匯集偏好是民主的原本內涵。關于民主的起源,學界有不同的爭論,但民主本意解決的是社會個體的偏好匯集問題已成為民主理論研究者的共識。只要能將社會個體的偏好經自由、平等地表達出來并得以匯集,這就是一種民主。因此,恩格斯說,原始社會的氏族議事會就是一個民主的集合體,因為氏族的一切男女成員都可以將自己的偏好表達并匯集起來,大家都是平等、自由的,它實際上構成了一種“美妙的制度”。[1]95一些學者從辭源學上探討并得出結論:民主起源于古希臘的城邦民主。其實古希臘的民主也體現了個體公民的偏好表達并得以匯集的過程:公民將自己的偏好表達出來進而掌握權力,做自己偏好的主人。這種偏好的表達與匯集是平等、自由的,按照恩格斯的話來說,它“沒有受到任何外來的和內部的暴力干涉”。[1]118個體公民可以直接將偏好表達出來,而不需要任何形式的中介,體現了集體的公意。現代民主強調權力的建立和運用應得到權力作用對象即公民的同意和認可,而公民能否自由表達偏好、如何匯集偏好也是其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總之,如果理性被理解為從事政治活動的能力的話,那么偏好的表達與匯集則被形容成為民主得以存在的前提,偏好的表達與匯集實質上構成了民主的重要前提,而民主是一種基于個體理性的偏好表達與匯集形式。
其次,表達與滿足偏好是民主形式演進的內在驅動力。古希臘的民主可以被稱為偏好的直接性表達與匯集的標板,但是,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發展,特別是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共同體邊界在不斷擴展,人口和社會事務的復雜性俱增,那么如何解決偏好直接表達、匯集起來并最終滿足偏好所產生的操作、效率和規范等方面的問題呢?古希臘的民主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受到一些民主理論學者們的關注與探索,進而導致了現代民主的興起。與古希臘民主相比,現代民主是一種較大范圍的宏觀的政治民主,它突破了古希臘民主偏好表達權享受主體范圍較少的限制,為每個人的偏好表達提供了自由;現代民主強調的是權力的正當性原則,特別是同意原則使其更需要匯集、滿足公民的偏好;同時現代民主對偏好的滿足采取了不同的路徑:通過一定可操作性的規則和程序,把個體公民的偏好表達出來,根據這些規則和程序進行偏好的聚合,由聚合了偏好的代表去代表公民管理國家和社會事務。在實踐中現代民主普遍采取選舉民主形式:由公民表達偏好,經代表匯集公民偏好后由代表的代表經過一定程序與規則滿足公民偏好。但是隨著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在各國的實踐,其自身的缺陷和困境也被學者們所提及:其一,社會階層結構變化導致各個社會階層的偏好沖突加劇,多數人的偏好是否會被代表并獲得滿足?其二,選舉民主遵循多數裁定原則,會導致少數群體的偏好被排斥并得不到滿足,那些少數人的偏好是否應給予充分的重視?其三,選舉民主削弱了公民表達偏好的積極性與主動性,聚合后的偏好能否發展成為社會共識?其四,如何解決滿足偏好過程中的“公意虛無”和“多數無知”問題?于是西方學者開始探索替代性民主形式,從而導致了20世紀90年代協商民主理論的出現與興起。協商民主的出現與興起根植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傳統與現實,是對西方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的反思與超越。它關注個體公民偏好的具體形成過程,通過不斷的對話、協商、交流等,將個體公民的偏好平等、自由、直接地表達出來,通過偏好的轉換實現偏好的滿足。但西方學者們普遍認為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因為在西方未能存在著協商民主生根發芽的現實土壤。中國具有民主協商的悠久歷史,我們通過把協商民主與社會主義結合起來,把協商民主與人民民主結合起來,把協商民主與黨的領導結合起來,使注重偏好具體形成過程的協商民主在小范圍內,尤其是在中國農村民主發展過程中彰顯其生機和活力。
在廣大村民的積極參與,以及國家的引導下,“最近十年來,中國社會中的選舉不僅影響到農村、城市的基層社會,而且也影響到了鄉鎮政府和基層人大代表的選舉,并且對中國民主化進程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2]據統計,在2011年新一屆鄉鎮人大換屆選舉中,參加這次縣級人大代表選舉的選民達9億多人,參加鄉級人大代表選舉的選民達6億多人。通過選舉民主的實踐,不僅鍛煉了村民的民主技能,提升了村民的民主素養,而且還將個體村民的偏好聚合為集體的偏好,再將集體的偏好聚合為國家的偏好,然后根據國家的偏好制定一系列公共政策,這就是中國鄉村治理的基本路徑。換言之,村民通過選舉,將自己的偏好表達出來,由代表行使管理鄉村事務權力。因此,村民將個體偏好通過選舉民主實踐的方式進行聚合,聚合了的偏好又由村民代表享有,村民代表組成村民代表大會,并通過村民代表大會將這種偏好再現出來,實現村民個體偏好的公共化,這就是現時的村民自治型鄉村治理模式。因此,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種選舉民主一般通過選舉的方法以聚合村民的個體偏好,強調的是平等投票權基礎上偏好聚合的最終結果,卻不在乎這些偏好的具體形成過程。注重偏好聚合式的農村選舉民主忽視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一是村民偏好的表達形式可能不同。對于政治行為的參與和表達方式,不同個體會有不同的選擇。有的村民喜歡以話語的方式參與到政治行為中,有的村民可能喜歡以符號的形式參與到政治行為中。多元的參與動機也會出現不同的表達形式。因此,村民在表達偏好的形式上有多種選擇,而對偏好的多種表達形式的保護與實現本身就是民主理論原則關注的對象與焦點,限制偏好的個體表達形式背離了民主理論原則。基于此,注重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使民主理論原則與實踐出現張力。
二是村民產生偏好的知識源可能不同。不同村民參與到基層選舉實踐,其偏好的誘發點是不同的,這源于村民對選舉對象認識的相異性。如果出現兩個選舉人,選擇性的實踐更傾向于引導個體村民進行兩個選擇對象間質的考慮,選舉的過程其實就是選擇在某一決定性方面有顯著優勢的選擇對象的過程。對這一選擇對象的選擇相對直接、簡單,村民個體需要考量的只是一個或少數幾個主要方面,而其他次要的方面則可以忽略不計。但是當兩個選擇對象出現于自己眼前時,村民個體就不能對某一選擇對象的主要方面進行考量,而必須將兩個選舉對象的各個方面列舉出來,進行綜合權衡,并且要用必要的量式轉化,使得不同選舉對象的優點、不足充分展現于自己的思維中,然后進行量化分析,并借助于一定的數學計算,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計算作出決定。這樣,兩個對象由于展現出來的優點與不足在不同村民個體之間權重不同,或不同村民對選舉對象優點、不足賦予的權重不同,誘導的因素也會變化,最終導致村民產生偏好的環境或因素不同。
三是村民的偏好不確定性問題。經典的偏好理論認為,偏好具有一致性、穩定性與可傳遞性特點,但忽視社會個體的能動性特征。尤其是在熟人社會的鄉村選舉中,不同村民個體因相異的環境或時間段并且在外在環境的影響下,在從眾效應、人情面子的影響下,偏好可能發生偏差,并進而影響到村民個體選舉的行為。
四是村民個體的偏好評價問題。當個體村民將自己的偏好展現出來之后,必然面臨一個如何評價的問題,這是非常困難的。首先會陷入方法上的困境,即通過什么方法來評價一個村民在選舉行為中表現出來的偏好,是定性還是定量?設計什么指標?這種方法上的困境源于人的思維的不確定性以及不可透視性。其次會陷入價值評判困境。任何個體村民從內心來說都認為自己的選舉行為是理性的,是合乎規則的,但對于他人來說,或從他人的選舉民主實踐行為中,又如何評判他這種偏好?因此,偏好評判問題是一個困難的問題,而只有評判了某些偏好,才能聚合某些偏好。這是一個充滿了選擇與丟棄的過程。如在農村民主選舉過程中,如何將那些少數投反對票的村民的偏好消逝?又如何去評判反對票中的偏好價值呢?
由于以選舉民主形式聚合偏好的過程忽視了民主選舉過程中的偏好表達形式、知識源差異、不確定性與評價差異問題,基于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必然存在一定限度。
一是這種選舉是否揭示和滿足了部分村民們的真正偏好?在參與選舉民主的實踐中,不同村民參與這種民主實踐的動機是不同的,有的是想將自己的偏好表達出來,有的是在外界環境的壓力下被動參與到民主選舉中,因此可能在民主選舉中隨意、草率地投上一票,以完成被臨時賦予的任務。那么,農村選舉民主的參與者是否都是主動參與的個體村民?如果不全是,這種選舉結果是否揭示和滿足了部分村民的真正偏好?
二是部分村民的偏好是否會被扭曲?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在其運行中必然存在著特定的扭曲村民偏好的因素。首先,少數服從多數原則使得部分村民的偏好扭曲。少數村民的偏好不能通過最終結果得到滿足,或他們的偏好被多數村民的偏好所扭曲。其次,外來強權的干擾也會使得部分村民的偏好扭曲。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行政權力的干擾。在選舉中,基于基層政府的預先設置,可能會將預設好的被選舉人或選舉路徑置于村民選舉中,村民個體在選舉時的偏好就可能與自己真實的偏好相偏差,呈現扭曲。二是強勢群體的干擾。在村級民主選舉中,有些村民個體在強勢群體或組織的干擾下被迫放棄自己原有的偏好。如,在目前有的村落選舉中,宗族、黑惡勢力等參與選舉就會使村民個體的偏好發生扭曲。
三是聚合了的偏好是否符合公共偏好?我們可以將村民個體偏好與公共偏好分為三種形式:一是最佳形式。即公共偏好與村民個體偏好完全一致。表現在村落選舉民主中,村民代表的偏好與村民個體的偏好完全一致。村民代表以村民個體偏好行事,不與村民個體的偏好發生分歧。二是中間形式。即村民代表是村民個體偏好的聚合,但村民代表在代表村民利益時發現村民原有偏好存在問題,村民代表以有效的行動改變村民個體的偏好,即說服村民個體多數的偏好與公共偏好一致。如村民個體表達對村內公共服務的不滿,但村民代表可以通過各種方式游說村民改變原有的認知。三是最差形式。即村民代表按照自己的偏好行事,與村民個體中的多數偏好存在明顯的差異。雖然村民代表是村民聚合偏好后的產物,但村民代表也有自己的偏好,可能會繼續以自己的偏好而不是以村民多數的偏好從事自己的治理活動。基于以上分析,村級選舉民主中就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聚合后的偏好是否符合公共偏好?
偏好轉換式的協商民主與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相比,雖然結果依然都是共識,即偏好的聚合,但因協商民主注重偏好的具體形成過程而彰顯其價值。
首先,偏好轉換式的協商民主實現了偏好的平等性表達。與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不同的是,協商民主依靠辯論和討論的程序來確保共識合理性與合法性。協商程序賦予了每個村民平等的機會,根據自己的情況表達自己的偏好,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把個人的偏好強加給他人,也不能將自己的偏好凌駕于他人的偏好之上。參與者能夠在互動過程中根據他人表達的偏好而改變自己的判斷、偏好與觀點,這種互動依靠說服而不是強制和控制,協商的結果使各種偏好之間的分歧減少,偏好轉化并達成共識。因此,參與主體的平等性是偏好轉換式的協商民主存在的前提,沒有平等就不可能達成共識。
其次,偏好轉換式的協商民主實現了偏好的直接性表達。盧梭非常崇尚古希臘的注重偏好具體形成過程的民主形式,他說,“在希臘人那里,凡是人民所需要做的事情,都由人民自己來做;他們不斷地在廣場上集會。他們生活在溫和的氣候里,他們絕不貪求;奴隸們在做他們的勞動;他們的大事只是自己的自由”。[3]在平等、自由的偏好爭辯與協商過程中,個體村民可以直接將自己的偏好表達出來,克服了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由代表來表達自己偏好的局限性。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注重偏好的具體形成過程,關切偏好的轉換更加符合民主的原本內涵,“這種發展意味著一種復興而不是創新。協商民主觀念及其實踐像民主本身一樣古老”。[4]
再次,偏好轉換式的協商民主實現了偏好的持續性表達。與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相比,注重偏好具體形成過程的協商民主能夠克服村民在選舉民主境域下偏好一次性表達的現狀,解決了偏好聚合后“休眠”的弊端,能使村民的個體偏好做到持續性、常態化表達,使村民真正成為民主的主人。正如溫嶺的村民在評價民主懇談會時說的一句話,“都20年沒有這樣說話的機會了”。[5]
最后,偏好轉換式的協商民主實現了偏好的一致性表達。注重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強調的是少數服從多數原則,這樣一來,少數村民的偏好往往得不到合理的尊重與保護,以犧牲少數村民的偏好來滿足大多數人的偏好就成為了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自身無法逾越的局限。協商民主通過關注偏好具體形成過程,實現偏好的轉換是“基于共同利益,經由公共論壇進行平等、自由的對話、爭辯、討論和協商”,[6]實現了表達偏好的村民間的相互溝通與相互理解,彰顯了個人偏好在公開場合進行話語碰撞的過程。個體村民的偏好經過公開、理性的對話與交流后逐漸得到修正,減少了村民偏好的扭曲與偏好的非公共性,實現了個體偏好與公共偏好的統一或整合,最終通過協商過程中的微觀互動機制,經由程序性的同意,達致共識,使個體偏好升華為公共利益,消解了個體村民的偏好與集體偏好的內在張力,解決了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的“公意”困境。
綜上所述,注重結果的偏好聚合式的選舉民主在實踐中往往會產生村民偏好扭曲,導致一些農村選舉結果“失真”,甚至造成農村政策的非公共性。同時,在復雜的情況下和存在著固化的村民偏好及偏好的不確定性時,偏好的聚合結果也往往不能有效達致,如果只強調結果共識,也勢必會背離民主的基本原則。
關注偏好的具體形成過程—協商民主—所注重的是對話、協商與交流,通過公開、公平的對話、協商與交流,增進了不同村民之間的理解、寬容與妥協。因此,基層民主政治的發展就需要從注重偏好的聚合轉向到注重偏好的具體形成過程,這就是中國農村民主形式變遷的內在理路:由選舉民主到協商民主的轉換。注重偏好轉換的協商民主因其拋棄了過分關注偏好的結果而轉為關注偏好的具體形成過程,必將成為中國農村民主實踐中最具生機與活力的民主形式之一,也符合了十八屆三中全會對協商民主的肯定:協商民主是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特有形式和獨特優勢,是黨的群眾路線在政治領域的重要體現。在黨的領導下,以經濟社會發展重大問題和涉及群眾切身利益的實際問題為內容,在全社會開展廣泛協商,堅持協商于決策之前和決策實施之中。構建程序合理、環節完整的協商民主體系,拓寬國家政權機關、政協組織、黨派團體、基層組織、社會組織的協商渠道,推進協商民主廣泛多層制度化發展。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姚望.利益表達與改革進程中民主形式的變遷[J].廈門特區黨校學報,2008(6):28-30.
[3]盧梭.社會契約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127.
[4]陳家剛.協商民主[M].上海:三聯書店,2004:2.
[5]祝靈君.授權與治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242.
[6]蔡素星.發展協商民主 構建和諧社會[J].大慶師范學院學報,2006(1):3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