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夢薇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海淀 100875)
科幻小說扎根于“技術”之中。《科幻小說史》的作者亞當·羅伯茨曾建議將科幻小說定義為“技術小說”,他認為:科幻小說作為一種文類,文本性地具備了海德格爾所說的“框架化”,它的“框架化”不僅作為科學技術話語的“常存儲備”,更是科幻小說自身的整個庫存。[1]海德格爾將“框架”視為現代技術的本質,“框架不是技術的東西,如傳動桿、支架、發動機、生產線等,而是對自然的一種挑戰性、限定性的去蔽”。[2]現代技術的本質目的在于揭示自然、規定自然,給出萬物之誕生運轉規律,從表面上看,神話思維在現代技術中似乎沒有用武之地,事實上,神話是一切人類思想和技術的源頭,現代技術自啟動之時就在追索上古神話所包含的生死謎題,并以此為動力源,持續推動科技與社會發生層級式進化。
科學與神話面對的根本問題是相同的:宇宙創生、人類起源、技術的發明,等等。神話是關于誕生、死亡與起源的敘事。就這一點來說,科幻小說不可避免地要趨近神話、并反思神話。雖然科幻小說是關于技術的敘事,但沒有任何一部科幻小說可以繞開起源問題,科幻文學本就是關于人類無窮的探索欲和求知精神的敘事。阿西莫夫的《基地》也好,阿瑟·克拉克的《崗哨》也罷,科幻小說要令世界觀自洽,就必定要涉及起源問題。所以,科幻小說不僅是關于技術的敘事,與神話相似,它也是關于起源的敘事。論及科幻小說與神話的不同之處,可以揮灑千萬言,論及兩者的相似之處,卻難以找到切入點。以現代社會的觀點來看,神話思維是野性而荒誕的,與彰顯科學思維的科幻小說相比,兩者的本質可謂背道而馳。其實,在當下諸多文學體裁中,科幻小說反而是最接近神話的一種。
在近幾年的雨果獎和星云獎的提名名單中,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Ken. Liu)的名字頻繁出現,并數次摘取獎項。因為他的小說中充滿信手拈來的中國民間故事碎片,有人將之歸納為“東方故事”類型科幻小說。的確,在劉宇昆的創作中,使用中國民間故事作為素材是其一大特色;然而,在2013年星云獎最佳短篇提名作品《人之濤》(TheWaves)中,劉宇昆不但使用中國上古神話作為素材,更將女媧造人神話與其他民族的創世起源神話進行并聯,構成了一篇寓意深遠的、對人類的生命形式和神話的誕生演變進行討論的宇宙題材科幻小說。圍繞著《人之濤》的敘事文本中包含的五個神話片斷,本文將從神話在文本中承擔的敘事功能、科幻敘事的品格,以及科幻小說對“起源”的追索等幾個方面進行分析,討論神話思維與科幻品格之間的密切關系。
自2010年以來,劉宇昆連續獲得幻想小說創作的最高獎項雨果獎和星云獎提名。2012年,他的短篇小說《折紙》(ThePaperMenagerie)獲得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2013年,以日本文化為背景的中短篇《物之哀》(MononoAware)再次斬獲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報載文章稱,《物之哀》的獲獎“在美國科幻界掀起對‘東方故事’類型的熱議”,[3]其實,美國科幻界對劉宇昆的科幻版本“東方民間故事”投以關注,由來已久。
劉宇昆出生于1976年,8歲時隨父母自中國蘭州移民美國,如今在波士頓從事律師和電腦程序員工作,2003年開始從事科幻小說創作,并將一些中文科幻小說翻譯成英文。使劉宇昆的名字在中美科幻愛好者群體中流傳開來的,是他的2011年星云獎最佳短篇、2012年雨果獎最佳短篇獲獎作品《折紙》。許多中國讀者不理解為什么《折紙》會獲得雨果獎,在他們看來,這個故事的主題充滿了中國志怪小說色彩,并不適合以科幻小說為主導的雨果獎,故事性也不強。確實,劉宇昆的《折紙》的靈感幾乎全盤來自“有生命的手工藝品”類型的民間故事,很容易讓中國讀者聯想到仙話和傳說中神仙們用一口仙氣吹活剪紙動物的情節。在這篇小說中,在來自遙遠東方的神秘技藝的表象之下,劉宇昆講述的,實際上是一個愛的故事——一個完全融入了異國文化、有愧于母親的愛的孩子的歉疚。對孩提時期就聽慣了各種道教仙話和民間傳說的中國讀者來說,《折紙》的世界觀和概念是自文化的,能在其他非日常的科學幻想故事中感受到的疏離感和新奇感,無法在《折紙》中感受到。然而,在中文圈之外的閱讀者看來,《折紙》充滿了瑰麗的構想和神秘的東方色彩,它是新鮮的,是一篇極有創造性的幻想小說。劉宇昆的人文情懷,由此也可見一斑。
十年來,劉宇昆創作了一系列以中國民間故事為藍本的幻想小說,比如以一位酷肖“關云長”的中國移民為主角、輔以對三國故事的全新演繹的小說《人生百味——武圣關羽穿越美利堅》。該中篇建筑在淘金熱時期的美國歷史背景之上,以敏銳的眼光剖析華人移民融入新殖民地的艱辛、不同文化之間的沖撞,在描寫華人移民史的虛構敘事作品中可謂獨樹一幟。由于中國民間故事中的神奇幻想情節居多,劉宇昆創作的糅合中國民間故事的幻想小說也多以奇幻體裁為主。本文的分析對象《人之濤》曾獲2012年星云獎最佳短中篇小說提名,劉宇昆在敘事中大膽地使用了多個國家的創世神話來構成科幻敘事。而且,《人之濤》不僅是一篇超越傳統的科幻小說,也是一部在宇宙旅行中不斷接近生命的源頭和神話的起源的科幻版“奧德賽”,其文學意義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在《人之濤》中,共計有五個不同的神話片斷被嵌入了敘事文本。五個片斷都是創世神話,并擁有共同的母題:造人。1.第一個片斷來自中國的起源神話“補天之后,女媧摶土造人”,這個片斷作為小說的開頭標志著故事的轉折,“女媧”被替換為女主人公瑪吉的新版本則標志著敘事的終結,將《人之濤》的結尾視作女媧造人神話的科幻版本也不為過。其余四個片斷分別是:2. 希臘創世神話:宙斯反叛克洛諾斯,普羅米修斯以泥土造人。3. 圣經·創世紀:上帝創造亞當、夏娃,后者偷食禁果、失去永生。4. 瑪雅創世神話:創世神用稀泥、木頭造人失敗,最終選擇用玉米造人。5. 北歐創世神話:創世神伊米爾被三兄弟所殺,三兄弟賜予最初的人生命。
在五個神話片斷之后,還有劉宇昆根據以上五個片斷的創世造人主題創作出來的一個“新神話”,表現形式為女主人公在漫長的宇宙時間中對舊神話的遺忘與重述的結晶。自1至5,每一個神話片斷都是作為女主人公瑪吉講給宇宙飛船里的孩子們(她的兒女、孫輩、曾孫等)的睡前故事出現的,在故事主線尚未明朗的前半部分,這些片段已經在暗示著《人之濤》的最終走向:生命的循環。不是某種特定形態的永生,而是舊人類和新人類的交替、新的創世神話的誕生。劉宇昆在這篇小說中以故事情節與神話片段交錯出現的形式,從多個民族的神話中抽出共同的母題來為敘事張本。
羅蘭·巴爾特曾這樣概括喬姆斯基學派的敘事理論:“因為一種故事總是堅守著其概述,即我們可以‘填充’此故事……在一定的層次上,一種敘事有如一個句子。原則上一個句子可被無限催化。”[4]《人之濤》文本內包含的五個既有的神話片斷以及從創世神話的共同母題中衍生出來的“新神話”,詳細展示了一次發生在技術時代的神話流變的漸進過程。此外,劉宇昆在《人之濤》的敘事中展現了一種循環的宇宙觀,人類的生命形態的進化、神話的流變,都是循環的一部分,人類起源神話在這個循環圓周的接點處表現為最為原始的“元神話”,隨著循環的進退,神話的內容也隨之擴展收縮,在歷史和宇宙時間的流逝中表現出因地制宜的種種形態。[5]
根據上文的概述,可以看出劉宇昆選擇這五個片斷是因為它們擁有相似的情節:創世神被背叛、叛變者創造新人類、人類作為有限的生命形式出現。小說中,承載著人類未來命運的宇宙飛船被命名為“Sea Foam”,這個名字是一個關于神話的隱喻:在希臘神話中,主司愛與美、生育與航海的女神阿芙洛狄忒生于海上的泡沫中,她的名字的原意即為“自海上的泡沫中誕生”。這艘名為“海上泡沫”的宇宙船也是一個誕生的場所。在漫長的航行中,船上不僅誕生了擔負著星際殖民任務的孩子們,也誕生了承前啟后的反叛者們,而且,在特定的意義上,一位對未知行星的原始生物進行了智慧調整的創世女神——瑪吉,也是這艘宇宙船的產物。人類必須通過自我的滅亡來成全新生與傳承嗎?出于對死亡和誕生的二元對立的懷疑,瑪吉和她的丈夫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宇宙船上的乘客們得到了可以永生的新技術,死亡與新生之間的傳統界限被打破了,難逃衰老命運的人類以拋棄軀殼化身為意識流(the waves)的形式走向了新生。如其名,“Sea Foam”是一艘承載著人類代代相傳的神話敘事、揚起反叛創世神的船帆,駛向了新舊生命的交匯處的航船。
在《人之濤》的結尾部分,已經成為永生的意識流、在無限的宇宙時間中旅行的瑪吉來到了一顆原始星球。劉宇昆在這里的安排既是對開頭女媧造人神話的呼應,也再一次將故事的主題攏回神話與人類起源上來。
這是一顆小小的星球,堅硬多山,地表多數被水覆蓋。
……泥巴實在太誘人了。她停下來,凝聚起自己的形體,直到她的能量模式足夠強大為止。將水攪渾,她挖出一捧富饒肥沃的泥巴放到岸上。然后,她揉捏著泥土,讓它漸漸呈現出一個男人的模樣:雙手叉腰,兩腿分開,圓圓的頭顱上有著粗略的刻痕和起伏,用來表示眼睛、鼻子和嘴巴。
……她孑然一身。沒有人與她交談,也沒有人能與她分享這份美景。
她聽到一陣緊張的悉索聲,尋找著聲音的來源。從河邊過去一點,在由三角形樹干和五角星形葉子組成的稠密樹林里,小小的、頭上布滿眼睛的生物如鉆石般若隱若現。一點一點地,她漂浮著靠近了這些小生命。她毫不費力地進入他們的內部,抓住了特定分子組成的長長鏈條——它們的功能是繁衍。她做了一點微調,然后放了手。
……在她離去之后,這些微調會繼續產生變異,而這變異會聚沙成海。在日后的數百世代中,這些變化將足以激起一星火花,火花將恣意成長,直到那些生物們開始考慮如何在黑夜中保存一堆不熄的火焰,如何為萬物命名,如何對彼此講述世間萬物的起源與延展。他們將擁有選擇的能力。[6]
在這一段描寫中,瑪吉來到一個新世界,用泥土捏出人形,并對已經存在的未開化生命進行了微調。很明顯,這是對女媧造人神話的模仿,在情節的模仿之外,這個結局似乎也在嘗試著還原神話的真相。
在被現代科學思維浸染的頭腦中,神話的形象是荒誕不經的,為追求實證,人們難免有意識地以現有的科學知識來圓融神話故事中的不合理之處,希望證明神話的神奇情節只是某種合理情節的異變。將神跡歸于外星生命的干涉,是一種經久不衰而且受到好奇大眾歡迎的解釋方式,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將其證偽,也就給了這種猜測足夠的延伸空間。將這樣的猜測放置在科幻小說中,正是科幻小說作者們愛用的手段:外星生命的故事與神的故事一樣精彩,充滿想象力和吸引力。故事的結尾,瑪吉由人變成了“神”。對于她干涉的那個星球上的生命來說,她將會存留在他們的原始記憶中,在日后的神話中成為他們的“女媧”。
有誰能再現神話發生的那一天的景象?神話是不能“被還原”的,能解釋神話的只有神話自身。神話的當下存在是神話思維曾存在過的表現,科幻小說對神話的天然親近,并不僅僅是因為兩者在敘事中共有的荒誕和幻想,在更深處,科學幻想與神的故事共享著同一個源頭。
科幻小說,如果將其看做“技術小說”,那么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千年前。從第一個描寫虛構技術的文本誕生至今,技術小說的內容隨著時代的前進不停更新,并永遠走在現有科技水平的前方。當下的科幻小說中,大部分內容是關于太空探索和人類在數十年、數百年后的生活的,科幻小說總是朝向未來。在緊抓未來的基礎上,科幻小說也穩穩地立于當下和過去,盡管所描寫的技術是眼下沒有的,科幻小說的世界觀和情節卻萬變不離其宗,一切都是歷史的鏡中倒影。
在長篇幅的“太空歌劇”中,科幻小說要以文字構建起一個縱橫宇宙、上下數千甚至數萬年的虛擬時空,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百科全書式寫作,每一根骨架、每一絲血肉都只能從人類的真實歷史中擇選,將其改頭換面,再融入龐大的世界觀中。科幻小說的時間長度往往超出人類歷史的局限,但科幻小說自身也誕生于歷史的土壤之中。因此,作為一種暢想未來的文學體裁,科幻小說連接起了人類的過往與將來。科幻小說所展現的藍圖,并非都描繪著科學進步的美好期望,技術帶來的毀滅性后果也是科幻小說的主題之一,隨著科技的突飛猛進,技術的黑洞效應日益受到科幻創作者們的關注。因此,科幻小說所關注的不是單純的技術發展和技術結構,而是人類的命運、機變的源頭、歷史的流向,立足點基于日常又高于日常。科幻小說也因此具有了超越性的品格。
縱觀近幾十年來的科幻小說史,越來越多的創作者脫出了“技術小說”的窠臼來審視對象化世界,科幻小說中也出現了許多優秀的人文小說。其中有一些作品借新奇技術來引出宏大主題、探討生命與存在的意義,格局跨越種族與時空,在其他類型小說所不能及的浩瀚舞臺上展開敘事;而且,由于小說作者可以無限制地拉伸作品的世界觀、拓展故事的設定、推進虛構世界中的技術發展,這些長篇巨作往往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豐滿,形成一個完整的百科全書式世界觀——經濟、政治、軍事、宗教,個人的命運,都被漸次填充到文本中,其影響甚至會溢出文本,反過來形成社會現象。可以說,所有科幻小說文本都是相關的,科幻小說本身是有著增殖可能的文本,它所敘述的故事不涉及自身經驗、不曾在歷史上留下一絲痕跡,相對于現實世界而言,科幻小說本身擁有充分的自在性。
神話是所有文學與藝術的起源,神話與科幻小說最大的共同點是幻想性,兩者都是對現實的闡釋,這種闡釋超越了肉眼所見和日常體驗,具有抽象性質,神話講述神與神性英雄,科幻小說以超級英雄、有特殊能力的人為主角,將他們安置在現代社會和未來時代的冒險故事中,但他們的經歷與神話時代的英雄們非常相似。科幻小說也離不開神與天命,神話元素被打散,運用到敘事中去,有時神話本身也成為科幻小說的骨骼。科幻小說與神話的關系堪稱血濃于水,沒有神話的瑰麗想象來引發、啟迪,科學幻想的雙翼就等同于折斷了一只,再也無法承載展望未來的重擔。劉宇昆在《人之濤》中寫道:
曾經,我們知曉許多關于世間萬物的故事。……后來,許多人消失了,他們的故事也被遺忘了。
這是得以存留的一則。盡管已經扭曲變形、面目全非,為了撫慰陌生人的耳朵而被反復講述,然而,其中依然保存有些許真實。
初始時,世界一片混沌,沒有一絲光。精魂們在黑暗中生存。……某個晚上,人類發明了火,擁有了可供自己驅使的太陽和光熱,也將他們自己與動物區隔開來,從那一夜開始,直到永遠。……于是,在晚上,他們圍著火,將真實的故事講給彼此聽,一遍又一遍。[6]
就我們切身的經驗而言,除去消磨閑暇、娛樂并教育兒童的社會職能之外,神話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功能:傳承。神話傳承記憶,也傳承知識,所有的創世造人神話都在講述宇宙和人類的起源,人類若要穩穩地立在大地上,就必須清楚自己的來歷。科學嘗試以實證的方式解釋萬物的起源,神話則向我們保證我們的來歷是神圣的、關于我們的來歷的記述是永恒的。《人之濤》以科學幻想的方式證明了神話的永恒性。神話當然會在時間的流逝中、通過講述者與傾聽者之間的互動而發生變容,但神話的主題是穩居不變的;雖然神話的要素會被打散重編,再生之后的形態卻依然是神話,而且易于辨認。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神話的本質始終是解釋起源的敘事。
如上所述,科幻小說的本質與神話有著重合的部分。科幻小說與宇宙聯系緊密,凡是描寫宇宙的科幻文學都是外向性的,將人類沖破束縛、追尋本源的欲望展現得淋漓盡致。所以,無論花了多少筆墨來描寫技術,科幻文學所敘述的,依然是擁有技術的人類面對浩瀚宇宙和自身存在的迷惘;科幻小說始終是人文小說。而且,由于科幻本身的超越性,使其能輕易跳出時代和常識的局限、結合現有的科學技術,從未來視角觀察當下世界,在這個過程中,科幻敘事擁有了抽象化的前瞻性。事物發展到盡頭便會回到初始狀態,人類的歷史便是對神話的一次次的重復,正如《人之濤》所揭示的,神話是對人類歷史的最為簡潔有力的復寫。
科學與神話的關系并不是互相抵觸的。海德格爾將所有技術都看作一種去蔽,無論古代技術還是現代技術,都是使真理顯現的方式,只是現代技術的去蔽有著特殊性。在《野性的思維》中列維-斯特勞斯強調,“不要錯誤地認為,在知識演進史中,神話與科學是兩個階段或時期,因為兩種方法都是同樣正當的”,[7]科學并非世界存在的唯一方式;神話與科學,是兩種不同的闡釋路徑,在理解和認識世界這一點上殊途同歸。
不可否認的是,神話在當下面臨著生存的困境。傳統的傳承方式已經式微,在新的傳承方式中,電視、電影、游戲等載體所做的無非是對神話人物、神話故事情節的再利用,因其制作過程中不可避免的趨利性,神話在上述載體中往往被拆分成四不像的碎片。自古以來,文學創作是保存神話的最佳途徑之一,某些文人改寫的神話的影響力甚至超過了神話原本本身。科幻文學并非大眾消費品,又有著無限發揮想象力和人文關懷的空間,一本沒有想象力、沒有超越和突破的科幻小說顯然是不合格的——所以,當神話在科幻敘事中出現時,神話的神奇與瑰麗盡數顯現,在科幻品格中,神話思維如魚得水。
神話思維的本質之一便是“物我同一”,原始初民的思想是混沌而感性的,在日復一日對自然界的觀察中體悟到的是相對單純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他們看來,宇宙與人自身并非截然分立,所有山川、河流、天象都由神靈主宰,人死后可以轉化為靈體,靈體亦可轉化為山川河流。宇宙是融會貫通、形態自由的,萬物有靈,而神靈的超越性高居萬物之上。千百年來,人類始終無法放棄成神的渴望。“成神”就意味著變化——在神話思維中,在物、人、神之間發生轉換的話,形態必然發生改變,而且,民間敘事中的“變形”母題也可以被看作“物我同一”觀念的變化。《人之濤》中的拋棄人類形體保留純意識的設計,正是神話思維中“變形”與“成神”兩種思想的結合,如瑪吉在最后所強調的,人應該擁有選擇自身存在方式的權利,化身為在宇宙中自由徜徉的意識流、踏上無盡的宇宙之旅的人將成為不老不死的神,為后來的人鋪砌道路,留下壯麗的神話。
神與人之間的界限并非牢不可破,神原本是人;關于神的敘事的傳承,是遠古時期與神的際會留在人類遺傳基因中的烙印——《人之濤》以科學幻想的形式,對神話的起源作出了獨特的解釋。
神話的根本問題是“起源”。人類的起源、宇宙的起源、動植物和語言的起源……從古到今,圍繞著這些問題,無數學者作出了卷帙浩繁的闡釋,也有無數敘事以起源為中心展開。科幻小說的繁盛,既是工業時代以來的技術昌明導致的必然結果,也是人類在追索起源的道路上開辟出的一條偏僻岔道。如前所述,科學幻想離不開對起源的探求,起源問題也是科幻敘事的根本問題之一。例如,《人之濤》的主題便是“神話與人類的起源和傳承”。經歷了對生命的存在形式和無垠宇宙的艱難探索,人類拋棄肉體軀殼、以意識流的形態繼續存在,擁有了近乎無限的生命和知識,此時,“人”已經接近了文化意義上的“神”。在“人類起源”的主題之外,劉宇昆真正想要訴說的,是與人之起源相伴而生的“神的起源”。關于神的起源的敘事屬于最為正統的神話主題,然而,劉宇昆的解釋方式又是技術式的、充滿想象力的,這就使科幻小說具備了神話的思維,也令神話在技術時代的話語中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無論是在當下的技術時代,還是未來的科幻時代,神話必然要順應潮流不斷發生流變;此外,將神話與科幻小說內在的超越性品格結合起來,借助科幻敘事的力量保持其活性,既能為神話的保護與傳承帶來更多機遇,也能為科幻小說的發展帶來更多新的可能性。
注釋:
①小說原名為TheWaves,其中文譯文刊登在《科幻世界·譯文版》2013年5月號上,譯為《人之濤》。方便起見,本文直接借用該譯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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