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草木

李 銘

城市草木

CHENGSHICAOMU

李 銘

城市街頭的那些樹

在我生活的城市里，總能在街頭看到一些樹。每次看到，我的心里都有一種復雜的滋味。有時候我想撫摸一下樹身，有時候我想問問它們：你們在城市的街頭快樂嗎？

沒有人理會我的喃喃自語，也沒有人會在意我跟一些樹說點什么。其實，我對城市街頭的那些樹是有親近感的。畢竟，在異鄉我沒有多少親人和朋友，只有那些樹和我一樣都來自遙遠的鄉村。

李 銘，遼寧省藝術研究所創作部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遼寧省作協理事，遼寧省電影家協會理事。話劇《木匠村官》獲遼寧省第八屆藝術節金獎、優秀編劇獎，第七屆全國優秀話劇劇目獎。電影作品獲得數字電影百合獎優秀影片獎、遼寧省五個一工程影片獎。電影《磨剪子搶菜刀》代表中國先后參加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展映。小說作品多次獲遼寧省文學獎、《鴨綠江》年度小說獎。獲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遼寧省第七屆青年作家獎。

那些城市街頭的樹還不如我的境遇。每天，我煩了的時候可以把自己關在一間書房里寫作看書，與世人隔絕。而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它們羨慕我的自由。是啊，夏天我的書房里有空調風扇，冰箱里有雪糕西瓜。冬天我的書房里有暖氣電暖風，廚房里還有一杯杯想什么時候喝就什么時候沏的奶茶。而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呢，不管什么時候都得面對一街的喧嘩和浮躁。小販的叫賣聲、臨街店鋪的音響聲、午夜歌廳里的號叫聲，想不聽都不行。那些城市街頭的樹啊，可能它們的使命就是來傾聽那些垃圾聲音的。

我沒有那些樹的忍耐，或者說，我沒有城市街頭那些樹的包容。我不愛聽臨街小販的叫賣，不愛聽那帶著方言的鄉音，我怕他們的聲音攪了我的好夢。可是沒有那些聲音的夢里，我卻時常痛哭失聲。所以說，我真的敬佩城市街頭的那些樹，盡管它們有時候也不快樂，可它們還是能夠調整好自己，用沉默去面對新的一天。

面對著城市街頭的那些樹，我時常感覺到自己的卑微。真的，我不如它們坦蕩和勇敢，我寧愿叫自己心靈的痛楚結痂成瘡，也不愿意接受現實的拷問和洗禮。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它們內心的秘密不肯說與任何人，它們最信任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內心。

而我們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呢，我們能夠相信自己的內心嗎？

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它們總是很短命。每年春天，我總是能夠看到一群群的工人挖出樹干和樹根。這些被挖出來的樹，有的是死的，有的是快要死的。有的沒死，卻不知道為什么也被挖走了。不管什么原因，每年的春天，總會有更多的新樹被栽在城市的街頭，就像跟我一樣的鄉村人不斷地涌入城市一樣。

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它們的壽命注定長不了。城市街頭的樹啊，它們累。這個環境不像鄉村那樣恬淡和隨意，想什么時候休息就什么休息。城市街頭的樹被城市的喧鬧吵得白天黑夜都不能好好打個盹兒。在遙遠的鄉村，是沒有人驚擾一棵樹的好夢的。樹累的時候，可以睡覺；樹高興的時候，可以就著風唱歌。沒有人會笑話樹唱得難聽，也沒有人會譏笑樹的偷懶。鄉村的樹啊，它們可以叫鳥在身上筑巢，看著鳥兒雀兒們生兒育女。城市里人多，可是沒有誰愿意在樹上筑巢，也沒有人愿意在樹身上耽誤時間。

城市里的人都在忙啊，他們看不到街頭那些樹的存在。比起每個月的房貸和越來越上漲的物價，樹們的生命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它們的內心其實是渴望有一個人或者幾個人關注一下它們的。它們愿意做出犧牲和奉獻，哪怕是送給路人一絲陰涼也可以啊。可是這樣的機會它們沒有，因為它們的壽命很短暫，也因為那群工人們的勤奮，今年春天栽上了，明年春天再挖出去。城市街頭的樹們，在這里是沒有家的。它們的家其實跟我一樣，都在遙遠的鄉村啊。那里有白云和藍天，有鳥鳴和泉水，有泥土的氣息。

城市里是什么味道呢？是水泥的味道，是烤串的熏煙。樹們伸展不開腰身，或者剛伸展開腰身，馬上就被那群工人給鋸掉了。它們只能規規矩矩地站著，都以一種姿勢和身材。它們就像賓館里的服務員、飛機上的空姐一樣枯燥死板。這是城市的紀律，樹們必須聽。在鄉村，人是聽樹的。樹長成啥樣，人就接受啥樣。在城市，樹是聽人的，人要樹長成啥樣，樹就得聽話。不聽話就會鋸掉你的胳膊，挖掉你的大腿。這樣的虧樹們沒少吃，樹們后來就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奈。

城市的街頭到處都是水泥的禁錮，樹們的腳無法行動。樹其實是需要活動的，它們的根須在地下串門，這棵樹繞著那棵樹，爬過這個坡過了那個溝。你去過鄉村，一定會在鄉村的河溝里發現樹們的根須。那是樹們不小心“走光”的部分，樹們不好意思，可是樹們收不回那些根須。那是樹們最羞澀的故事，只有起風的時候，它們才會在樹林里開心地說起這些糗事。

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們，它們的尷尬其實我們也有。樹們的那些隱私，我們同樣也有。我們這些闖蕩都市的人和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們，內心都有一個夢啊。我們虔誠地走出了鄉村，可是發現快樂的根源其實還在鄉村。可是，我們哪一個敢說出我們真實的感受呢。自由或者文明，它們都不在某個時間和地域之中，它們其實一直隱藏在我們的內心深處。當我們的心靈變得透明純凈了，我們的世界自然就是一片清澈高遠。

我時常去看城市街頭的那些樹們，因為我與它們離得最近。看看它們的枯榮興衰，就會感悟很多人生的哲理。那些城市街頭的樹們，每次從它們身邊走過，都會叫我的內心變得溫潤美好。

流浪花

每年的夏天，小區的綠地上都會出現很多流浪花。花的品種很多，月季、牡丹、海棠、君子蘭等什么都有。這是都市的一個奇觀，你能夠看到流浪的貓狗，也能夠瞧見流浪的花朵。人們似乎更加關注了流浪貓狗的狀態，卻很少有人去體驗一朵流浪花的心情。不管是寵物，還是一株植物，其實都是有靈性的。曾經的嬌貴，如今的落魄，這世態炎涼，無處不在地演繹著。

我不知道花的主人是出于什么心理舍棄了這些花，也不知道這些美麗的精靈是何時被遺棄在這里的。小區疏于管理，綠地成了雜草叢生的地界。花的主人或許是搬家了，不想帶走這些花兒，又不忍丟棄，只能搬下來，在雜草叢中隨便找一個地方，挖個坑，培點土，任這些花兒自生自滅。或者主人的家里臨時有事，就把這些花移植到這里，臨走的時候叮囑過花們：天冷的時候，還要把你們帶到樓上的家里。

這樣想來，心底就無限凄涼了，叫無辜的花在這難挨的歲月里祈盼，豈不太過殘忍？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這樣的結果，總比把那些花丟棄到垃圾箱里要好。

每次上下樓，我都能夠看到它們，這一堆那一簇地生長著。我不想走近流浪花，因為它們對我這個陌生人充滿了戒備。它們盡管落魄，但還是努力保持著高傲的品性，不管有沒有看客，它們還是努力在雜草叢中盛開著。這期間，它們要經歷風雨，還有一些寵物的騷擾。這沒有辦法，主人似乎忘了它們的境遇，移植到這里就得適應這里的環境。還有，我不能確定流浪花的主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態度，要還是不要，舍還是不舍。那些美麗的流浪花們，似乎也在這樣的矛盾中掙扎。

有時候我從流浪花身邊走過，似乎有了同命相憐的感受。從不同的地域來到這里，寂寞與孤寂就成了心底的隱痛。心靈的家園是一盞溫暖的燈火，永遠是那樣誘人和遙遠。我想起鄉村的布谷鳥，想起田野里的青紗帳。沒有季節變化的都市，板著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來旁觀流浪的游子。這個地方的暖與冷、苦與痛，與我又有什么關聯呢？

就如我每天看到的流浪花，它們光鮮過，也黯然過，可是行色匆匆的人們，誰會在意一朵流浪花的心情，誰會撫慰一顆流浪的心呢？

季節在交替，小區今天挖一條溝，明天刨個坑，也在滑稽地改變。流浪花的命運跟著起伏，它們此刻除了祈盼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天很快就冷了，流浪花不知道如何度過這嚴寒的冬季。有輕霜的那幾天，我下樓去看那塊雜草叢生的地方，驚喜地發現，一些流浪花沒有了蹤影。我長舒了一口氣，為了它們這個不錯的歸宿，畢竟，它們的主人內心還是想念著它們。

流浪花陸續被挖走，冬天快來了。

陪妮妮在綠地上玩，突然發現墻角處還有一棵月季。這株月季我是記得的。夏天的時候，我看過它的花朵，開得很肆意招搖。現在的它有點疲憊不堪的模樣，花的株干很長，葉不多，花也早都謝了，孤零零地在墻角抵御著秋霜。冬天就要到了，看來這株月季徹底沒有人要了。

妮妮不舍，要我挖回這株流浪花。我們找不到可以挖的工具，只好握住它的株干，慢慢地往起提。它不反抗，也不配合，我試探一下，感覺它的根須扎得很深。不能生硬地拖拽，只好慢慢松動它身邊的土壤，很顯然，這株月季是營養不良的，旁邊枯萎的蒿草很厚，要想在陌生的環境里健康生長，并保持自己獨立的品格，這的確是一件難事。

土松動了，我和妮妮的手指甲里都黑乎乎地鉆進了泥巴。再次握住月季的株干，這次它很容易就被我剝離了土壤。找來一只閑置的花盆，跑很遠的路找來一些松軟的土壤，給流浪花找個新家。我和妮妮，都為此樂不可支。

這株流浪的月季已經改變了體形。幾個月的流浪歲月，沒有人關注和梳理，它的株干只顧著往上長啊長，暴飲暴食的結果是頭重腳輕、歪歪斜斜。現在，它少了婀娜，像一枚枯干的盆景，在我家的陽臺上，它自己都害羞起來。愛人每天精心地蒔弄，施了花肥，澆足了水分，每天中午的時候還能夠曬到太陽。這個冬季，流浪的月季花過得很愜意。但是我們始終感覺到不滿意，我們收留這株流浪花，不是為了看一株傻傻的憔悴。月季花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它應該有屬于它的雍容和華貴。

調皮的妮妮，總是去摸啊摸，終于有一天惹禍了。她不小心把撿來的流浪花弄斷了花枝！妮妮不敢說，臉紅紅地躲起來。愛人去給花澆水，發現了這個秘密。月季花的株干折斷了，它的宿命似乎就該如此，逃脫了嚴寒，卻擺脫不掉夭折。

花株還在原來的花盆里，它的上半身不見了。我們都為此惋惜。

不料幾日后，愛人有了驚喜的發現。從株干的折斷處，月季萌生了新的枝葉，而且越長越旺盛起來。不出一周，竟然煥然一新地重新生發出一株月季來。而且，那枝頭，冒出了一枚花骨朵！妮妮無心的過錯，導致了一株流浪花新生。

我們全家都很欣喜，有過呵護就能夠換來溫暖的回饋。流浪花為我們平淡的日子帶來了幾許溫馨。這對于我而言，還有一點啟示就是，任何時候，只要我們存在，就不要放棄。盡管有時候前路渺茫，但只要堅持，前方一定會有花香等候。

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