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隨

唐 棣,作家、導演,河北唐山人。2002年開始寫作,作品發表于《花城》《上海文學》《大家》等,小說曾獲滇池文學獎首獎。
熊柱坐在黑暗里,火機溜進褲兜,煙卷黏在薄薄的下唇上,被唾液浸濕的部分還有幾絲淡紅色的血印。煙卷前端的小火星在黑暗中一直很微弱,幾乎要滅了,然后,它很快地從左邊閃著光移到右邊——黑暗點燃了它。一股煙氣順著嘴灌入喉嚨,他的喉結扭動一下,重新裹在那里不動。他卻被煙氣淹沒了那陣頸上的瘙癢,伸手摸了摸脖子,摸了一會兒,又覺得癢。另一只手趕緊在這時把煙卷從嘴唇上撕下來,越來越癢了,誰也不知道這家伙從哪里突然出現,總之,他來了。本來,抬頭是為了抻直脖子讓他來得更順暢,天上的月光不是最重要的,它照不到黑暗中的他,他想多在這里待上一會兒。
幾個小時前,他就在這里了。他對這個咳嗽不滿意。等了半天,居然小小一下。他的抱怨不是現在才有的。你看得出來,幾個小時前就開始了。
熊柱在通往小鎮的柏油馬路邊上,這有一棵槐樹,盛夏時節,樹枝遮擋而成的陰影虛實相間,下面是半截石臺,其實也沒什么選擇,熊柱覺得越走越頭暈,還有點惡心,就坐下了。也沒幾個行人。他從兜里摸出一根煙,從另一個兜里摸出火機。火機吐出的光是藍色的,熊柱還故意讓它燃得久一點兒,這樣方便自己更專注地看著它。這么暗,也沒什么風,在熊柱眼中它一直在抖,藍色的身體,毛絨絨的身體,恐懼的身體,飄飄無所適。
街上的燈光昏暗,泥濘路上的路人,偶爾有人走過,熊柱聽到皮鞋與地面上的積水發出嘩嘩的摩擦聲,等他抬起頭——藍色的火光跳躍著——他已看不清了他們的臉。對,是跳躍。小廣場上跳舞的人和行人不大一樣,行人往往故意偽裝成有事在身的樣子,在一陣嘩嘩的腳步聲中遠去,背影在黑暗中越來越淡。熊柱懷疑他們根本看不見自己。他們的匆忙讓黑暗放大了幾倍。黑暗也讓人的內心擴大了,越來越多的自在盤旋其中,隨便干點什么都可以,包括在黑暗中將你的目光射向他們,他們此時毫無防備。后來,暈勁兒上來了,腳下波及到周圍,路面的柔軟讓人想起下一步的那個硬邦邦的跟頭,夾裹在三兩遠去的背影中,他總算到了一條街的盡頭。什么也沒有,月光暴露了雨水依舊濃重的氣味。熊柱走到一面墻下,靠著墻。
一個姑娘從墻邊走了過來。地上的積水中出現了她的倒影。街盡頭是兩個岔路的開始。她停下腳步,沒有走上任何一條岔路,而是回頭張望起來。也許,她和那些行人一樣,也看不見黑暗中的熊柱——而他看見她朝自己站的地方——墻上投出了淡淡的影子——走過來。
他們客套幾句,熊柱就確認了判斷,他得知姑娘要去一個地方,因為天黑(或者剛到此地不久)不認得路了。熊柱伸手先后指了指兩條岔路。哪條都可以通向她要去的那個地方,只不過一條繞了點遠。他的手指在空中的搖擺,讓姑娘有點茫然。熊柱看著她說,離那里很近的。她不愿意打車。天太黑了,他說,反正離這里不遠,我送你。姑娘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冷?一陣風從熊柱身后的黑暗里吹上來,他也哆嗦了一下。她準備搖頭,熊柱補說幾句,姑娘還是搖頭,他最后又補的那幾句讓姑娘信了自己這么做是有道理的。
那地方在一個小廣場旁邊,他家附近也有一條河。河邊也有這么個小廣場。有次,吃過晚飯在家看電視,電視機里在播一個電影。電影里的男人一根接一根的抽煙。電影里的女人從前面的男人身邊走過都露出極為欣賞的表情。電影就是電影。熊柱把目光從前面的女人身上撤回到那片黑暗。他摸不到煙了,找了半天,就出門去買煙。天色比現在黑,路燈只有在黑暗中顯得特別亮。他走向的那個小廣場上聚集有一些老人。這些人滿臉滄桑,濃妝艷抹。老太太在老頭的擁抱下顯得落落大方,音樂響起,他們旁若無人的起舞。一對是這樣,兩對也是這樣。他穿梭在他們中間。遠處比這里安靜多了。熊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他不喜歡那首音樂,抽完一根煙,就覺得耳朵受不了了。他抬頭看看嗓音的來源。任何東西似乎都不能影響到他們——在兩個老頭下棋的一根電線桿下,一圈看棋的老人特別吵。幾個老頭觀戰時,一嘴罵罵咧咧。當時,熊柱走出去很遠,還在回頭。他們罵人的表情如此認真。坐在電線桿東頭,使綠色棋子的老頭眼看就要贏了,對面輸的老頭會站起來,一拳打過去……越想越激動,好像自己成了他,一邊走路一邊將渾身力氣聚集到胳膊上,隨時會打過來一拳。
他們從一片水塘走過,她不太說話,走在前面。熊柱的影子在她的角度看上去有點蹣跚。這條路對么?她問,你剛才好像說是……
“你看我們這不是眼看就到了么?”
她的臉忽明忽暗,從一根電線桿到另一根電線桿,有的路燈光是黃色的,有些是青白色的,有些介于兩者之間,熊柱看著她,笑了笑,因為說不上照在她臉上的到底是什么顏色。所以,他把想說的話壓在了心里。
一個神秘美麗的女人讓熊柱蠢蠢欲動。于是,開始把壓在心里的話逐步說出來。她一一作了解釋,說完又繼續走路。熊柱反而有點尷尬。這樣的機會畢竟不多,這樣的女人沒有他熟悉的小城的味道。周圍是一片很大的水塘,他們走了一會兒,依然都是蘆葦。
那蘆葦像不像一群人?
熊柱說完,又有點后悔。還好,姑娘根本沒聽他說什么。風聲吹動蘆葦發出稀里嘩啦的聲音。這里有點黑。他們偶爾說上幾句話,差不多看不見蘆葦時,他們走上了一條新鋪的馬路,剛下過雨,他們并排走著。
熊柱不記得是自己還是姑娘隨意說了什么,現在大家說到了小城唯一的織襪廠。織襪廠有個門市部,她說:
“先在那里做收銀員。”
這條路他平時很少走。他覺得這條路應該會更遠。所以,走的時候心里特別蠢蠢欲動。姑娘突然停下腳步,熊柱也停下,他看著她抬頭看什么,他也抬頭。一塊臨時木制的寫著“宿舍”的牌子。
“沒騙你吧,過了小廣場就到。”熊柱說完,一指小廣場的燈火。等他再看她時,也只是看到一條巷子深深的入口。
這片樓相當陳舊,又有沒有燈泡的路燈。熊柱很少來這里,他只知道這里即將拆遷。從這里走向小廣場,就是從黑暗走向光明——那里的燈很晚還亮著。他走著走著,找到一棵樹,樹下有個石頭臺,他坐下,掏出一根煙,在掏兜里的火機時,看見地上又一些煙蒂和很多腳印。他點上煙,煙絲燃燒,嘶嘶作響。
后來,回家又喝了點酒。晚上的時間不太好打發。熊柱不記得自己怎么回到家,只記得車聲由遠及近,轟然降臨,接著一段急促的剎車聲。車燈把他眼前的街道彎曲了。墻上有一條光,它們齊頭并進,明明很清楚的,看著看著,又沒有了。
幾天后,熊柱想來想去,就去了織襪廠的零售門市,他想再好好看看她。走到門市時,渾身都是汗,他就在對面的街邊站了一會兒。他使勁探著脖子,門市店里一排灰褐色的柜臺,柜臺上是玻璃板,能看到那不斷反射出光。幾個姑娘在柜臺里說著什么。這時,沒有客人,說著、說著還會用手捂住嘴巴,笑聲并沒有被擋住。有一個人走進去,這個人在熊柱站的地方也停了一會兒。然后,熊柱看著他開始走了。剛才,他停下時看過熊柱一眼。他們彼此一笑。他走過了街,走上臺階,共走了七步,推開門,熊柱看見剛才聚在一起說話的幾個姑娘倏地散開了。她們中的一個人離那個進去的人越來越近。其他幾個人則在柜臺里運動起來。整個門市流動了起來。與此同時,街上來了一陣風,熊柱意識到自己和剛才那個人的路線幾乎一模一樣,他有點無計可施,后來他故意把步子邁大,盡量讓腳步遮蔽腳步的軌跡。通過這條街時還好,走到臺階前時已有些喘。第一個臺階到第五個臺階,一個沒站穩,熊柱差點從第四個臺階摔倒。
那個人也沒買什么,熊柱走進來,他似乎有些警覺,立刻要走,與熊柱擦肩而過時又他看了一眼。這次。熊柱臉上也沒什么表情。他就這樣走了出去。
他也不是來買襪子的。掀開褲腿給她們看,她們就知道了。當她們知道熊柱來找人時,幾個分散在柜臺里的姑娘也湊攏過來。她們讓他仔細描述一番之后,無奈地說:“廠子太多這種長相的姑娘了。”
“她是收銀員。”
“我們才是收銀員,可我們不認識這個人。”
她們有的問眼睛大么?睫毛長么?有的說是不是頭發到屁股?要不就是個子很高。熊柱覺得自己被他們的這些描述掠奪光了,他拼命搖頭。雖然,沒有懷疑自己記錯了,他還是挺失望的。其中一個姑娘使了個眼色。他聽到有人說:“那人也來找人?”
街對面站著一個人。熊柱也看到了,他覺得她們誤會了,趕緊糾正:“我們不是一伙的,我不知道他干么。”
“可你剛才好像也站在那里,走路的樣子也特別怪。”
熊柱下臺階時,又聽見她們說,你們不覺得嚇人么?
回去的路上他關心的不是后來幾乎跑起來的那個人到底想干什么。熊柱不知道對方是誰。這次,熊柱總算沒有白來,他聽說過一種春山牌的煙,果然在回去路上織襪廠邊上的小賣部里買到了。整個小城只有這里賣這個牌子。賣貨的老頭收完錢,開始搖扇子。同時,他還偷偷在把錢放進一個灰色的小木匣里時,看了幾眼這個買春山牌香煙的人。熊柱喊,大爺。大爺。這一叫,老頭反倒摸索起了小木匣的蓋子,那個灰色的蓋子上刻著一些花紋,他的眼睛盯著黑褐色的紋理,好像以前從來沒看過似的。老頭看夠了,才問是廠里新來的?他說,不是新來的、老來的事,您抽煙么?老頭又低頭看起了黑褐色紋理的小木匣的蓋子。熊柱覺得這個盒子如果再大一點,看起來就很詭異了。老頭摸索的神態就可以聯想起很多事了。他本來想這邊抽著煙,那邊跟老頭瞎說幾句的。時間還早。老頭估計一個人在這里挺孤單寂寞的。遠遠地,就看見這個小賣部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說是開給織廠員工的吧?其實距離也不近,小賣部和織襪廠的鐵柵欄門之間是一片亂草崗子。崗子邊上的路倒是一條很好的柏油馬路。人走在上面軟軟的。

“我看啊,你不是來抽煙的。”老頭忽然說,“我想了半天了。”
熊柱被煙氣嗆了一口。他相信了別人說的話,春山牌煙還真是特別——硬——這煙的軟硬和路的軟硬不一樣。他也僅僅可以想到這里,多了他就覺得不是自己該想的事了。
“大爺,我也想了半天了。”老頭放下扇子,熊柱看著他的舉動有點奇怪。“出去,出去抽去。”老頭的發怒十分突然,他一邊跟他擺手,一邊大聲地咳嗽起來。
織襪廠大門口的柵欄門關著。熊柱掀著門簾,臉擱在一道小縫里,老頭聽見他說:“大爺,大爺,沒問題,我在外面抽,我想很久也沒想出來他們到底幾點下班?”老頭搖起了那把扇子。別問我,他說。老頭的表情特別認真。熊柱覺得沒辦法,認真是不是件好事?不是。他低頭走在回去的路上想。腳底下軟軟的,腳尖找著地上的散落的石子踢。雖然,石子在他根本都不看的地方滾動,他也不想看。他不管那些地方有什么東西被驚動了。他只管走,那個發脾氣的老頭和小廣場上的老頭又不一樣,他和剛才那個奇怪的人為什么要扯上關系呢?前面的石子轉動著他的目光,滴溜溜滾向很多雙鞋。他抬頭看見一個店門口的一隊人把他搞得很好奇。石子停在一個老頭腳下,老頭在石子上微微顫動了一下,又把石子碰到一邊。然后,他從隊伍里擠了出來,迎著熊柱的方向,手上拎著四個饅頭,刀切饅頭,一組四個。反正,回家也沒什么吃的。熊柱湊上去。隊伍很長。輪到他時,腿都站得有點麻了。他氣惱地說,你這饅頭不要錢?那個姑娘捂著嘴笑。熊柱有點奇怪,淡漠地問,怎么賣?她說,兩塊錢四個。不便宜呀。熊柱的好奇心收到了打擊。是,不便宜。她說,你不知道不便宜?熊柱接過饅頭,特意又看了一眼姑娘。后來,就拎上饅頭從隊伍里擠了出來,迎著他要去的方向走了。回到家后,熊柱又想了一遍自己的作為。桌上的饅頭就擺在窗口。挨著窗口的還有一盆枯萎的花。干枯的花枝插在干裂的泥土里。他吃飯的時候習慣聞一聞泥土的氣味。
他一邊吃飯,一邊想聳鼻子。鼻子上的凹痕越來越明顯了,窗外的月光此刻是模糊的,剛才那個姑娘的樣子更加模糊。他也以為是幻覺,那天晚上的事,他開始認為是幻覺,否則怎么會完全想不起問一問具體的細節呢?熊柱喝了點酒,也沒什么事,他吃了三個饅頭,一碟小菜在花盆邊上。最后,他把筷子并在一起放在了花盆上。花盆是那種灰色的普通花盆。記得之前,他就是這么放筷子,不小心把它倒了。花盆碎了一地。這棵花在之后剛買來時開得很好。熊柱端它上樓時,還特別摸了摸開在嫩芽邊肉乎乎的小花。賣花人說,你看,這個芽馬上就開花了。事實上,熊柱再次注意到它時,芽已不知去向。他在花盆里找到那朵花的,花瓣就黏在泥上。
大約晚上七點,熊柱來到了路邊的那個饅頭店。那個姑娘不在那。他在商店不遠處的路邊坐下。一堆人在那里排隊。僅剩的兩根煙抽完了,熊柱就跑去商店買了一包新的。當然,不是春山牌的。
等了很久之后,姑娘從旁邊的小門出來了。熊柱看著她回身推上了門,臨走時,還用力拽了拽門把手。他想,姑娘沒看見自己。她和另一個在門外不遠處等她的女人會合了。她們在熊柱的不遠處,那里很黑,可熊柱確認她們拉上了手。而后,路在她們腳下滾動,她(那個姑娘)一邊說話,一邊帶領那個年紀略大的女人往小廣場的方向走去。他追隨他們。在一個叉路,那個年紀大點的女人突然拐彎了。面前是條深邃的小巷,她突然地走了進去。
剩下姑娘獨自一人走向廣場。小廣場旁的河邊豎著路燈,一盞一盞亮起來。離廣場越近,燈光也就越亮。老頭老太太們跳同一支舞。舞曲的節奏驅趕著他們的腳步,他們像受到了驚嚇。
上次途經此地的也兩個人。看起來,這姑娘也要去舊城,很多打工者住在那里。路邊亮著為數不多的幾盞燈,她走上了一座橋。石板凹凸不平,姑娘的步子卻很堅定。這條路對她來說似乎是熟悉的。熊柱熟悉這條路,上次那條路的確沒什么人會走了……出門前,熊柱也喝了點酒,來到橋上時,他頭疼得要爆炸。一路上都沒這么嚴重。這時,隨著緊張,思緒開始亂竄。手扶欄桿,他趴下去,大口喘氣,下面就是那條河了。河面上是特別亮的光。
咚咚咚,是腳步聲。咚咚咚,是一陣短促的黑暗把那顆頭里呲呲冒火的火藥沖滅了。這時,熊柱才留意到剛才那個姑娘不見了,但可以肯定就在前面的黑暗里,他后來就追了進去。
時間過去很久。坐在黑暗里的這個人也是很久才爬起來的,他也點著打火機。在他身旁的那人松松垮垮地,一片枯萎的花似的黏在地上。角度關系,看不清他們誰是誰。
責任編輯 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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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