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渡（組詩）

張忠軍

過渡（組詩）

GUODU

張忠軍

后退

山坡上，一只羊，一頭牛，退了下來

牛的眼睛里，困惑

比山坡還寬，還陡

羊也想不明白，角

像變形的問號，還在彎，彎

一群螞蚱也退了下來，還有

正在爬坡的早晨

小草青青的山坡上，一臺巨大的推土機

正在用喘息，一起一伏， 送它們

不是病吧

張忠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丹東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詩集《一個人的想象方式》《之間》《側身》，隨感錄《對話或獨語》等。《側身》獲第六屆遼寧文學獎。作品入選多種版本年度詩選。現(xiàn)供職于《丹東日報》。

每次鎖好辦公室的門

我都要搖動幾次門把手

再推門，一遍一遍

聲音在走廊里猶疑，停頓

隔壁一個女同事說

你是強迫癥吧

我是

但我不懷疑門和鎖

就像從未懷疑過她的美麗及美麗的背后

只是懷疑自己，而且強迫，不是病吧

螞蟻的葬禮

一群螞蟻，為一只螞蟻舉行葬禮

從忙碌中趕來，有一只還拖著半個米粒

很少抬起的頭，更深地垂在默哀里

那只螞蟻，像生前那樣平靜

只是不再俯下身去——

第一次仰望天空，雖然雙眼緊閉

從蟻洞吹過的風，是最細的哀樂

身邊的幾棵草，是最小的挽聯(lián)

覆蓋全身的那顆露珠，是最后的淚水

沉默是唯一的悼詞。大地一直沉默

——螞蟻從出生的那天起，葬禮

已經(jīng)開始，此刻，只是繼續(xù)——

雨天

雨下個不停。屋里的燈光刺眼

我來到陽臺看書。雨敲打著陽臺玻璃

像音量已調小的打擊樂，但失控……

抬頭時，看見對面陽臺上的一個女人

在看著我。她會想，這是一本什么書

讓我像雨滴那樣，一直低著頭

她一定想不到我看的是一本詩集

現(xiàn)在該我想一想

她會想到這是一本什么書

候車室大廳的鏡子

火車站候車室大廳的鏡子——

后來的人，覆蓋了前面的人

后一場的告別，眼淚，兩地的愛情

覆蓋了前一場……在它的面前

一個個人成為準確的過客

還有車票上的班次、時間、座位

以及集體的站臺上，分散的心路

它的深度、廣度，和情節(jié)

沿著兩條鐵軌，不停地向前推進——

波及

風來了，湖水開始運動

轉著圈，想把岸推開

岸轉著圈，推回欲望的層次

湖底的天空

升了上來，又落了下去

試了一次，再試一次

云朵磨損得一次小于一次

深處，幾塊石頭

棱角柔軟了一會兒

像模糊的波紋，恍惚著假與真

風聲漸漸遠去，結束

不能結束的是波及

刀和魚

拎著從市場上買的一條刀魚

走在街上，像拎著一把出鞘的刀

像多年前的一位鐵匠：炫著霜刃

像監(jiān)控鏡頭里的一個持刀歹徒：失去方向

菜板上，刀魚，徹底脫離比喻，把刀還給我

留下魚自己，躺在血絲里

刀柄和緊握刀柄的手

把魚或什么分開

位置

一塊巨大的石頭，和呼嘯而下的聲音

停在半山腰，像停在懸念中

當年，山頂發(fā)生了什么

攔住了石頭的那棵樹，去了哪里

眼前，只剩下小草圍起的寂靜

停住的那一刻，是遺址

不能向上，也不再向下的沉默

是它的墓志銘，安穩(wěn)而堅硬

點滴

重感冒，在醫(yī)院打點滴

一滴

一滴……通過血管

對眼淚、噴嚏、咳嗽、高燒、頭痛

進行暗暗地包圍

一滴，一滴……時間的雨

打完點滴，走在大街上，忽然想起

我的身體也是一個吊瓶

一滴

一滴……流向了哪里——

只是看見：生活布滿了針眼……

完成

你掏了一下左邊的兜

又掏了一下右邊的兜

要找的，沒有找到

你疑惑、思索，還有焦慮……

我看見

你從左兜掏出一只手

又從右兜掏出一只手

——準確、迅速、完整

該完成的已經(jīng)完成

過渡

河

一直低于岸

低于岸上我們俯視的目光

河

偶爾高于岸時

我們一片驚恐

才想起尋找

必須仰視的地方

俯視向仰視的過渡，多么匆忙，慌亂

火和柴

2013年1月16日。隨意

拉開了一個常年不用的抽匣

發(fā)現(xiàn)了一盒火柴

——營口火柴廠生產(chǎn)，1983

我劃著了一根，火苗小心地興奮著

閃過默守了三十年不見光的時間

直到灼痛在我的指尖蔓延

火柴盒的背面是木刻的魯班

他發(fā)明了鋸，伐倒了樹

但在他身邊，火和柴一直分開

深度

街拐角，酒吧

靠窗的位置

熟悉的情景，像又一次抄襲

她，不停地流淚

他把紙巾，一張一張遞過去

紙巾上的淚水，突然得沒有遇到手絹

半瓶紅酒，停在酒瓶里

兩個杯相加，也沒有

剩余的深度了

面對面坐著，不僅隔著往事……

夜，被秒針推著，音樂的風低垂

桌上的那枝花，恍惚，像背面的玫瑰

證明

黑暗中，一面鏡子高懸

站在鏡子前，隱約看到

眼睛

被最細的線

描出模模糊糊的亮

證明——

你沒有黑得透徹

或夜沒有黑得徹底

還有一種可能:

心里躲著一粒風吹不滅的燭火

只在這一刻，像針眼，穿引著光

安靜

一頭豹子

蹲在草叢中，瞇縫的眼睛里

一只小鹿，在低頭吃草

它總是先舔一舔小草上的露水

豹的眼神，專注、平靜

不見一絲緊張，和猙獰

眼前的一棵草，像標尺

忽高忽低，忽低忽高

一粒瓢蟲，爬上草葉

及時出現(xiàn)的一顆準星

豹，壓低越來越粗的喘息

弓起的背，起伏溫柔的風——

憶野菜

野菜，是我一年一年最先看見的春天

——在葉上，在莖上，在根上，在小鏟子上

在那么淺又那么深的筐里

遠方吹來的風，剛剛柔軟

小鼻尖上的汗珠被吹涼，吹偏

吹來了時近時遠的地平線——

那么多的孩子，餓彎了腰

彎在一棵一棵野菜前

像跪拜大地，又像跪拜春天

不要

一個八九個月大的小女孩

偎在媽媽的懷里

左手握著一塊糖

右手揉著媽媽的乳房

露水做的眼睛，飽含著媽媽的愛憐

床上，一只白色玩具小熊，等著她

小手：干干凈凈的小手

不再要什么了

——不要

渡

風，吹來了對岸，和對岸的你——

小舞步

矮音階

低裙裾

踩款款的細浪，飄來了

性感的腳丫，滴著音樂的水

橋在身邊，是別人的

我用眼神渡彼岸，渡你

蜻蜓

飛，蜻蜓在飛。

藍藍的天空下

我的小手夠不著它

……現(xiàn)在，我住在高樓上

伸手就能夠著童年仰望的高度

但蜻蜓在哪兒呢

偶爾，伸出窗外的手，像盲目的致敬

也偶爾有飛機高高地飛過

但坐過飛機的人知道

飛機和蜻蜓沒有關系

終于有一只蜻蜓落在窗欞上

我沒有伸手去捉

擔心這是我今生最后的一只

而且，也是世界的——

責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