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
【理論·本省聚焦】
溫情體恤與冷峻思索——讀孫焱莉小說
WEN QING TI XU YU LING JING SI SUO
張艷梅

張艷梅,1971年生,文學博士,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學科帶頭人,山東省作協特約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小說,已在《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理論與批評》等期刊發表論文一百余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一項,山東省社科基金重點課題兩項。出版《海派市民小說與現代倫理敘事》《生態批評》《文化倫理視閾下的中國現當代小說研究》等著作多部。
近年來,70后作家寫作不斷突圍,逐漸擺脫上一代作家籠罩,形成更自覺的世界表現形態,以及生命表達方式。2013年,70后作家有幾部長篇小說,引起文壇矚目。包括徐則臣的《耶路撒冷》、李浩的《鏡子里的父親》、喬葉的《認罪書》、田耳的《天體懸浮》、路內的《天使墜落在哪里》,以及弋舟的《蝌蚪》等。這些長篇小說的發表或出版,意味著70后寫作已經有了更宏大的氣象,他們的現實關懷、歷史反思、人性追問和生命探索,都達到了新的精神高度。在70后作家中,大批女作家更是占據了文壇半壁江山,盛可以、魏微、喬葉、魯敏、付秀瑩,朱文穎、滕肖瀾、阿袁、計文君、王秀梅、東紫、艾瑪、常芳、方如,肖勤、張惠雯等等,都表現出了很好的創作態勢。她們或是關注社會現實,寫出《沿河村記事》《拆樓記》《謝伯茂之死》《六月半》《暖》《捕風的人》《陶父吟》這樣一批有思想深度的作品;或是對普通市民生活精雕細刻,帶給我們《美麗的日子》《白貓》《子在川上》《群盲》這樣煙火氣息濃郁的文字;或是對兩性情感世界及人性深度透視,以《白草地》《白頭吟》《醉長安》《躺椅》《春茶》等作品為代表。把孫焱莉的小說創作放在70后作家整體中比較,會覺得她偏于傳統,無論藝術表現,還是文化立場上,沒有過多的技巧嘗試,也沒有青春傷懷或者尖銳批判。整體上,溫厚誠懇,有著樸素的人文主義情懷,對女性命運和鄉村生活,觀察冷靜而筆墨熱忱。
中國鄉村,經歷過宗法共同體、文化共同體、政治共同體、經濟共同體等不同形態,新世紀以來,正處在不斷離散解體的過程中。各種維系鄉村聚合的力量都在瓦解。禮崩樂壞之際,有學者重提“禮失求諸野”,可惜,當下中國,自上而下遍尋不到此種文化自覺。傳統農耕模式下,社會結構松散,甚至高度分散,在小型社會層面,基于親緣地緣構成基本的共同體,當然,這種宗法式共同體含有利益因素和專制思想,并不穩定。家族抑或家人之間也難免存在矛盾沖突。“五四”以降,中國從傳統社會走向現代社會,作為啟蒙現代性和審美現代性的鄉村世界,呈現為完全不同的文化形態。啟蒙現代性觀照下的鄉土中國貧困落后,亟待變革,封建倫理成為首當其沖的革命對象;審美現代性視野中的鄉土中國作為人性倫理烏托邦,為我們提供了自然文化維度。而新中國成立后逐漸形成的城鄉分化,以政治紐帶擰緊時代發條,城鄉概莫能外,鄉村更是徹底改變了自治傳統,作為政治和經濟共同體(公有制、集體化)的農村,逐漸形成新的階級倫理觀念和革命道德秩序。新時期以來,經歷新的土地制度變革和經濟發展模式轉型,城鄉之間流動性加大,文化交融不斷深入,但并未在根本上改變這種二元對立結構。城鄉收入分配差異巨大,而價值觀念不斷向消費主義看齊,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鄉村倫理體系的瓦解。
孫焱莉小說大都沿著家庭生活展開,她不專注于男女情愛的曲折幽婉,而是執著于家庭生活的瑣碎繁繞。在日常的柴米油鹽中,呈現出復雜糾結的家庭倫理關系,從中發現人性的多樣性。錯位斷裂傷痕累累的親情,交織著各種現實利益的愛情,以及由此而來的各種內心焦灼和情緒困擾,都表現得細致可感,充滿生活氣息。在《何處遺失》《女兒》《蘿卜燈》等小說中,她寫了一些收養或者被收養的孩子。無論是《何處遺失》中的葵花的二妹,還是《蘿卜燈》中的成明,還有《女兒》中的姚姑娘,這些幼年離家,或者尚在襁褓中就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在別人的家庭中作為養子或者養女長大。《何處遺失》中的葵花的二妹,始終對父母不肯原諒,最終病逝。《女兒》中的姚姑娘,因為養父母去世,重新回到親生父母家中,然后自己戀愛,有了孩子,又收養了一個孩子,最終原諒了將自己送人的父母,重新回到故鄉,回到父母身邊。對這種時代變遷中愛怨交織的親情,對造成這種親情斷裂的社會原因和人性本質,孫焱莉有著認真的思索和執著的表現。
《何處遺失》從葵花的成長歷程寫起,幼年的葵花孤獨寂寞,經常獨自在有青磚圍墻的院子里跳房子。母親去了遙遠的外地鄉下,好久沒有音訊。在葵花的記憶里,母親之前也去過那個遙遠的地方,并沒帶上自己,似乎總有不帶的理由。葵花整日被關在院子里,一個人玩,童年記憶是天空、墻壁和盼望父親的腳步聲響起。后來知道還有一個二妹,她不愿意去看她,找各種借口拖延,不是因為她是個冷漠無情的人,而是幼年的經歷讓她對感情缺少信任,并且她習慣了自己和弟弟的二人姐弟世界。忽然多出來一個人,血緣上的親人,親情上的陌生人,她心理上不能接受。作者寫出了那種尷尬和不適應。直到終于見到妹妹,葵花并沒有什么悲傷的感覺,即使面前這個人身患重病,即使這個人在親生父母和養父母之間備受煎熬、故作堅強。當母親給妹妹一大筆錢時,葵花生氣地走到了外面,劈頭蓋臉對弟弟抱怨:“咱媽真是的,不說病是真是假的,就連人是真是假的都不能確定,亂塞什么錢?你看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光聽一個老婆子說這說那唱獨角戲……向陽突然打斷葵花的話:姐,你怎么搞的,別這么狹隘行不?”這個細節很有意思,原本看起來不是很有正事、不是很重視家庭、整天到處亂跑的向陽,反而更具有同情心和包容性,這一筆,人性的復雜性就出來了。孫焱莉還寫過和向陽類似的形象,看起來對生活很隨意的人,其實內心有著嚴肅的人生態度和生活立場,就像《清明》中的弟弟秦飛。小說結尾仍舊是母女之間的相依為命。葵花發現丈夫有外遇,去做了流產手術。“母親邊哭邊說:她沒了!我還沒抱抱她!葵花一驚,以為母親知道自己流產的事了。她想說點什么,母親繼續一邊哭,一邊說,身子一邊往下軟:你二妹沒了!沒了!葵花一下子托住母親,把她抱在懷里,母親那么輕,像個嬰兒,而此刻她的力量恢復如初,她說:媽!沒事的,我在,有我在!”母女同時失掉了自己的孩子。作者寫出了人生不得不面對的痛苦,以及自己的孩子失去后,葵花對母親的理解,對親情的頓悟,親人之愛仍舊是最后的支撐。《女兒》也是寫一個被送出去的女孩子,只不過與《何處遺失》視角不同。《何處遺失》重點在于家人對于給出去的親人身患重病多年后重新相見的各種表現。《女兒》重點則在于給出去的女孩長大后面對自己親人的復雜心態和人生選擇。十六歲的姚姑娘是邊門店老街里數一數二的美人。當她嘴銜著一根草莖第一次走進通往邊門店老街的胡同口時,心其實是浸在油里的,別人卻看不出來。姚姑娘是邊門店供銷社售貨員姚老五給出去的閨女。回到自己家的第二天,她就要去投湖。直到姚老五看著自己這個女兒穿著干凈鮮亮的新衣服第一次走進邊門店供銷社,他懸晃著的心才慢慢落到了底。后來,姚姑娘愛上一個跟隨舅舅收皮貨的名叫秦關中的南城人。在遇到秦關中那天,姚姑娘找出一家四口在家鄉南城海邊的合影,那是父親平反的第二年,照片中的他依然是那么年輕英俊。對少年時代生活的記憶,對養父母的愛,讓她愛上秦關中,這個人,是她精神鄉愁和心靈鄉愁的對應。秦關中死后,姚姑娘帶著孩子回到父母家。她對世事和親人的諒解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救贖。
《蘿卜燈》寫的是一對老夫婦的相依為命。小說從生病寫起,寫到老夫妻兩個人彼此依賴相互照顧,感情平和真摯,充滿溫暖的生活氣息,沒有任何浪漫表達,卻有著感人至深的力量。小說追憶了妮妮的可愛和不幸病逝,母親哭瞎了雙眼。然后插敘了成明是抱養的一段,三十一年前,從縣城第二醫院一個女大夫手里接過來的。成明自成家開始,每年臘月底把年貨買齊了打車顛簸地拉回溝里。年就在老丈人家過。但正月十五一定會回家陪父母,晚上到北山送燈、燒紙、放炮仗,和成明家族里的人熱鬧一下,回來吃了元宵,住一宿,正月十六回城里的家,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可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成明的心態發生了變化,直到決定再也不回來上墳送燈。老夫妻兩個“向著有燈的方向,仿佛真看到了自己做的那四盞通透的蘿卜燈在燃燒,一個燈與三個燈遙遙相望,它們懸在黑暗里,等著天明”。雖然孩子養大了,有了自己的家,不再回來,老夫婦兩個人并沒有怨恨,一如既往的平淡日子,并且對生活充滿光亮的期待。小說沒有對成明的簡單責怨,也沒有把他作為負面形象來寫,這個臉上表情僵硬的人,只是對自己身世多少有些介意。上墳送燈說到底是個傳統,是家族文化的一部分,小說中涉及到了身份確認問題,宗族身份,社會身份,家庭倫理體系中的個人身份認同問題。《清明》中秦家的老爺子清明那天去上墳,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小說寫這個患上老年癡呆癥的父親走失了整整四十二天,這四十多天中家人親人的焦慮、尋找和各種困擾。“四十二天,一個活人能做多少事,走多少路?而一個死人死成了什么樣子?”沿著父親出走、丈夫出軌的主線,以秦朔的視角展開敘事,各種打擊接踵而至,小說中細致記錄了母女兩個人的人生處境。在秦朔眼里,母親臉上除了皺紋似乎什么都沒有,以前母親也老,可是眼神引人注目,特別在父親患病期間,眼光精銳,如今那些道锃亮的光束沉在哪里了?母親現在面孔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皺紋如一顆核桃的截面,質感非凡。母親最明顯的變化還有步子,她走路開始有點磕磕絆絆了,看來人心里墜著的東西都會壓在腿腳上。秦朔面對丈夫的背叛,拔刀相向,盡管丈夫有心悔過,她卻不打算原諒。父親走失后,大弟秦飛吃喝照常,有時還會說:告訴過你們白搭工夫,就折騰吧!折騰吧!但小說結尾,秦飛走到父親身邊,雙膝跪下,小心翼翼地把衣服蓋在父親身上,伏下身,貼在父親耳畔,近得不能再近了,用一種小孩子跟大人,或者大人對著小孩子慣用的親昵口氣說:老爸!我們來接你回家了!然后雙手輕巧地托起父親。這一處細節很感人,也是作者敘事的情感歸宿,那些看起來牢不可破的感情往往不堪一擊,而那些似乎貌合神離的情感其實可能真的血肉相連。
孫焱莉寫到了一些鄉村留守女性。“留守”是現代化的代償物,是鄉土敘事中的新維度,以一個較小的視角,展示廣闊而復雜的鄉村生活和心靈圖景,與鄉土中國的現代化構成“互文”。留守女性之于現代性,往往是眺望者和向往者,在物質、精神、心理和情感等方面,普遍存在影響的焦慮。對城市的想象,對物質的追求,改變了人們的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中國城市化進程正在不斷加快,城鄉二元對立格局依然存在,貧富差異日益拉大,勞動力資源配置不斷調整,社會整體上流動性加大。“留守”現象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必然產物。這種轉型期的人員流動和家庭空置現象,具有中國社會的特殊性。新世紀以來的打工文學,以打工階層的生活為主體;留守文學,以留守兒童、老人和女性為主體,共同構成底層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作品往往以個體生命為切入點,由個人命運看取社會階層不斷固化的趨勢,借以表達對民族現代性進程的憂慮和反思,在小人物小生活中,看到大社會大時代的投影。1980 年代以來,隨著農村勞動力大規模進城打工,空村現象、留守兒童、留守老人、留守女性,成為農村面臨的突出問題。據調查顯示,目前全國有8700萬農村留守人口,其中包括2000萬留守兒童、2000萬留守老人和4700萬留守婦女。這些留守女性,在生活上,承擔著贍養老人和照顧孩子的重擔;在感情上,既受到婆婆的看管,又缺少愛的慰藉,有些還要面對村里剩余男人的騷擾,大都處于疲憊、孤獨和焦慮之中。
短篇小說《滿繡》中,鄉村女子的生活和情感世界,就像一幅滿繡,一針一線帶著希望,也藏著痛感。春兒和婆婆生活在一起,丈夫有平出國打工。婆婆替兒子看管媳婦,春兒覺得生活空落落的,又因婆婆銳利的目光多少有些局促。大峰對春兒有企圖,春兒慢慢生出復雜情感。秋茹和春兒很好,秋茹懷孕墮胎,春兒心生芥蒂,直到問清與大峰無關,終于釋懷。小說寫得平靜細膩,沒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節。優點是以小見大,虛實相間,色彩繽紛的十字繡與平淡空洞的生活相互映照。內心對桃花灼灼的渴望,淹沒在情感的空茫、生活的空幻之中,與滿眼的花團錦簇相形之下,就有了深意。這個繡滿繡的女子,雖無《綴網勞蛛》中尚潔的宗教情懷,于生活中的自安倒是有幾分神似。放棄打工,回家種田,聽憑婆婆安排生活,閑來繡十字繡,與外界交往不多,針線里是平淡乏味的日子。“春兒并不喜歡這種閑里的鬧騰,她喜歡忙,有條有理有成果的忙。這期間春兒喜歡上了十字繡,并且喜歡那種大幅的滿繡,她感覺那種滿滿當當的東西才有氣勢,才不可被侵入,每種線都各有各的位置,不可能再被別的線插手。”她的世界很簡單,婆婆掌管家中經濟大權,恩威并施。對婆婆,她是敬畏和嫌怨兼有,也莫可奈何。對拈花惹草的大峰抗拒,又不自覺地向往,生活之門把這個女子關在了一個安靜的世界里,只是她的內心并非波平如鏡。秋茹似乎更自我,言行之中有無所顧忌的張揚,和村主任的私情,作者一筆帶過,留下不少空白。“可農村沒有那么多地方供她選,也就耽擱下來。工藝品廠隔兩個月也搬家了。她閑下來,秋茹也閑下來,原先廠子里的小姑娘小媳婦不能離家的都閑了,在村子里走動,趕集上店,有個熱鬧看就鉆進看。”小說敘事貼著春兒的十字繡《春滿花間》慢慢拉長延伸,日常生活里有千種顏色、萬般滋味,一個留守女子的內心世界波起云涌。缺少情感支撐的心靈,漂浮在生活水面,大峰,不過是她對抗婆婆的武器,停留在想象中,隱藏著面對生活的勇氣和力量。作者沒有更深地追問,細碎的生存里,無名的人們總是在尋找和世界的某種平衡,就像秋茹所說,并不后悔,只是委屈。這是很多人的內心剖白吧。無論走向哪一條道路,雖然不曾真的后悔,委屈確實難免,因為缺少尊嚴。小說以這種溫和平靜的方式,寫出了嚴肅的社會現實,及溫厚的女性生命關懷。
《掃塵》寫的是大伯子對弟媳的愛。小說也是寫一個鄉村留守女子,丈夫外出打工,在工地上不幸摔死。獨守空房的媳婦日夜操勞,可惜婆婆不講理,生活孤獨寂寞,而且不自由。小說表面上寫的是春節前打掃屋子,其實是把蒙塵的生活重新擦亮。人生,都會經歷失敗和挫折,如何走出自設的心獄,重新回到陽光下,追求美好幸福的生活,這是很多人都要面對的人生追問。小說沒有社會批判的尖銳鋒芒,只是以溫情脈脈的眼光,看這樣一個弱女子的掙扎和努力。男人走了四年半,是在城里打工沒的,從十五樓掉下來。她去看時,人已躺在殯儀館的床上。她哭得人事不省,昏天黑地。白天黑夜地想了三年,第四個年頭上她想明白了,人吧,走的是福,留的也都得安心活著。日子過得很快,轉眼沒有炕沿兒高的娃娃撲棱著翅膀都飛了。自己一輩子圍著這一小塊兒地方轉,快成拉磨的驢了。新的一天,就在婆婆的責罵聲中開始:你個黑心肝的東西,想凍死我?懶婆娘,整天心里不知想什么,是不是我兒子走了,在想別的男人……在這一次掃塵中,女主人公找到了遺失多年的鏡子,并且因為要吹掉鏡子上的塵灰,瞇了眼,流了淚,這一處細節,也是用了心的,開始一段新生活,就像那面鏡子,重新光彩照人,是需要一點淚水和努力的。這些年她所思所想一直都是孩子男人和家庭,以及由家衍生出來的人或雜事。整日忙碌,心里沒得過半日閑。現在透過失而復得的鏡子,她想起了一些片段,想起了純粹的自己。真正找回自己,還有一段路要走,盡管大伯子喜歡她,為她多年來一直不娶,但真要沖破民間習俗的阻礙并不容易。寫家庭內部感情糾葛的還有《喬麥的日子》,這篇小說寫的是弟弟對嫂子的愛。大雨天大開去河里撈木頭,淹死了,大開不在了,妻子喬麥成了一片落在水面上的枯葉,不知要漂到哪里。六年來,喬麥拿丈夫的弟弟寶來當親弟弟一樣待;比親弟弟的感情更多一層,多份憐愛與欣賞。寶來是這個家里除了大開以外對他最好的人,他比她小十歲,可說話、做事卻總那么合她的心思。可是大開去世后,寶來忽然變得神情冷漠,那些準備好的新被褥,門口那堆大開花了兩冬打的石頭,還有那個和寶來訂了婚的趙丫,這些都是一把把刀,割開了喬麥身上的皮肉。其實弟弟寶來一直偷偷喜歡嫂子。哥哥去世后,寶來退了親,守著嫂子,二人最后走到一起。這個小說也很有意思,鄉村的這種故事應該不少,孫焱莉沒有渲染二人的情感,平和中有種內在的力量,對于鄉村留守女性的感情歸屬給出了比較便捷的道路,盡管看起來有點模式化,終歸還是有種關懷在里面。孫焱莉小說還有個細節也值得我們關注,她寫了好幾位婆婆形象,大都是比較狹隘、不講理的類型。這一點或許在鄉村的確還存在。婆婆對媳婦的虐待或者漠視,其實是兩代女性的悲劇。都缺少愛和溫暖。婆婆的權威對于媳婦來說,在倫理意義上,是傳統禮教的歷史陰影;在政治意義上,相當于小型社會秩序的規范確立。孫焱莉沒有寫到媳婦的不滿或者反抗,隱約可見其文化保守主義立場。
近十年來,底層關懷作為新世紀文學主潮,影響到很多作家的思想傾向和文化立場。鄉村破敗和生存艱難,成為鄉土寫作的重要主旨之一。盡管新農村建設和城鎮化不斷推進,鄉村的落后和貧困仍舊觸目驚心。1980年代,社會生活的精神性和理想主義維度,到了1990年代被欲望化和消費主義取代,鄉土氣質漸次消逝,鄉土敘事面臨轉型。新世紀以來,傳統鄉土之靈和大地之魂均已不再,喧囂和荒蕪成為鄉村的一體兩面。百年來的鄉土敘事,無外乎就是逃離和抓緊兩種姿態。孫焱莉寫鄉村故事,帶著過去歲月的影子,有點像顏色泛黃的舊照片。她的鄉土觀念來自生存體驗,而不是文化尋根的明確指向,她所依賴的是日常性的生活場景呈現、民間的生活實態和風俗習慣,包括一些帶有地域色彩的民間語言,在她筆下,重新被擦拭和喚醒,或許她并沒有文化重建的意圖,她只是關注他們的活著本身,而在生存關懷之中,我們讀到了一種溫情脈脈的文化信賴。
《狼跡》寫村子里出了怪事,一覺醒來,李貴家的豬娃丟了,隔一天,張光家的半大豬也丟了,人們開始恐慌,找人巡夜。心在黑暗里動蕩不安、惆悵,甚至絕望。老九作為小說主人公,不是個純粹意義上的農民形象,當過兵,回鄉后,日子過得清湯寡水。黑子都做了兩次爸爸,他的媳婦依然沒有著落。無數個日夜里,他和狗相依為命。冬天冷了,他就讓黑子鉆進被子里,給他取暖。他想說話了,就對它說,給他講部隊的趣聞以及他心里一些秘而不宣的事。黑子似乎聽得懂,時而看著他的眼睛,時而眼里露出歡愉或悲傷。后來,老九結婚、出軌,媳婦回了娘家,小雅一直喜歡他,可是他最終沒有占有她。老九打死了老狼,帶回了狼崽。回家看到老房子的煙囪冒出煙來,忽然覺得應該認真生活了。這個人,算是真正成長了。媳婦回家,炊煙縷縷,生活才充滿希望。就像《跑夜》中寫到的那樣,原本鳥語花香的地方,因為一個人的離開就變得偏僻沉寂,“看看吧,這男人多神,他能使一個地方的感覺迥然不同”。“人呀,要是做成被人想時,心里就舒服那樣的,還真算是能耐。”這種細膩的生活感受,算得上原生態的生命體驗了。
《跑夜》也是典型的鄉村記憶。一個鄉下女子,為了生計,經常一個人深夜奔波在山路上。“她甩起兩臂,挺著胸脯,順著這個羊腸子般的小道疾走,并不怕黑,只是習慣。傍晚前下過一場急雨,地上起霧了,不高,在她的腰際,和周圍的灌木與雜草混成一片。月亮有大半個,面目模糊,被幾縷云糾纏住,翻滾,拉扯,一副擺不脫的模樣兒。秋近了,天短起來,像被誰掐尖兒去尾,才八點就黑得一塌糊涂。”她家住在半山坡兒上,當初跟胡大回來就把家安在了那兒。當初,胡大是圖這兒清靜,靠山挨水,樹茂花香,早上眼睛沒睜開,先灌滿一耳朵的鳥鳴。這個女人和于煥生一起出去給人家婚喪嫁娶唱戲哭靈,每個夜晚她走在山路上,有孤獨,有疲憊,不過,因為對于煥生的信賴,心也算踏實。小說里寫到了不少鄉村特有的自然生態和風俗習慣。“媳婦也挺懸乎的,成親前半個月差點飛了,多虧媒人壓茬子,硬給做了主,這媳婦才千辛萬苦地娶到了家。”女人做的是“哭十八場”的營生,替那些死去的領路,替那些活著的人哭喪。看熱鬧的人里有很多年輕人,他們多不知道哭十八場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過七關是個啥。不相干的人圍了一圈,抻了脖子,踮著腳一直往里擠。跪著的兒女們悲傷肅穆的臉里也埋藏著些許興奮。這些描寫,看得出也是源于真實的生活經驗。小說詳細記述了女人和丈夫學戲的過程,那種平凡夫妻的日常生活很溫暖。“胡大幫她練功,教她拋手絹,學下腰,學翻跟頭,很辛苦,可卻默契得很,他眼一瞄,她就知道自己沒做到位,他再瞄,她就知道他又想她的身子了,便收拾家伙,跟他回到小屋子里去折騰。”也寫到了和于煥生的合作。于煥生的喇叭吹得好,如泣如訴,這些年兩人的配合已爐火純青。還寫到和于煥生妻子的關系處理,都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話題。之所以小說名為“跑夜”,也是源于一個習俗,因為當年該跑的時候沒有跑,女人不甘心,在和于煥生回家的路上,她終于決定跑一次,盡管人生過半,自己也已經漸漸衰老,“她管不了這些了,多少年來想跑沒跑,今天終于可以。多少年心里一直急急的,和跑時一樣急,現在終于可以借著跑來緩緩勁兒了。一棵棵樹的影子從身邊跑過去,一塊塊模糊的石頭從身邊跑過去,那些開始有了成熟味道的莊稼地、電線桿子,都在跑。還有月亮、云朵也在跑。現在,她速度仍不減當年,這個時候,她希望于煥生追上來,也希望他追不上自己。”一個女子對生活的執著,就通過這個深夜奔跑的細節呈現出來。
2013年,因為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和方方的中篇《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作家與社會生活之間的關系,作家如何書寫身處的現實,再次成為文壇熱點話題。作為正面表現時代生活的兩部作品,獲得了幾乎截然相反的評價,個中緣由,值得我們深思。此外,閻連科的《炸裂志》和田耳的《天體懸浮》也同樣引起了廣泛關注。社會發展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把很多人甩出了生活軌道。各種社會問題不斷爆發,城鄉斷裂難以彌合,人心人性不斷異化,這些問題,隨著社會發展會越來越尖銳和突出,寫作者不可能完全無視。如何更好地把握生活、表現生活,對于每一位嚴肅的寫作者,都是嚴峻的考驗。孫焱莉對生活懷著愛意,寫那些被生活傷害的普通人,寫殘忍的家庭暴力,寫被社會和家庭忽略的小女孩,寫被丈夫外遇逼得走投無路的女人,寫她們對愛和溫暖的渴望,和對一份踏實生活的向往。作者以對現實生活的熟稔,揭示人生和世界的不同側面。
《日蝕》寫一個缺少愛的家庭,母親離家出走,父親心情不好,不上班,昏睡發呆。芳蓮整天跟隨父親左右,試圖照顧他,直到有次倒開水燙傷,父親才振作起來下井挖煤。芳蓮跟著后媽和哥哥生活,喜歡一只狗,整天和狗待在一起。作者寫到芳蓮喂養小狗的情形:“芳蓮把左手的食指彎曲著浸到奶盤子里,只露一個指尖,那指尖從稠白的奶汁里露出來,圓圓的,如一顆粉嫩的豆。她右手捉起黑寶,把它的嘴放在指尖上。這個小家伙忽然激動起來,動作迅猛,頭搖晃幾下,一下子用舌頭包住了那顆豆子,用力吮吸起來。一些奶汁就順著芳蓮的手指源源不斷地到了黑寶嘴里。芳蓮的手指在溫暖而緊密的包攏中有種被吞沒的感覺,一絲癢直抵身體的某處,她心里也跟著忽倏地晃悠一下,升騰起一股毛絨絨的霧氣來。”世界廣闊,唯有小狗的親昵,可以給她帶來溫暖的撫慰,這個有著自閉癥傾向的女孩,始終游離在世界邊緣。后來父親礦難死了,后母和勝子,還有各種親人,來來去去,芳蓮不知道自己會如何,生活對于她來說,談不上什么希望和未來。小說寫小女孩內心中無法說出的悲傷。她一直渴望光和溫暖,種下那些向日葵,在她的生命里,是對光亮的向往。日蝕,是殘缺,是覆蓋,是缺少光照的人生。小說寫出了鄉村生活的艱難,孩子的孤獨和茫然。
《眩暈》寫了兄妹兩個家庭。哥哥和妻子郝云梅日子過得平淡如水。因為沒出息,受媳婦歧視。原因很簡單,郝云梅幾年前從那個瀕臨倒閉的糧食部門花了兩年的時光和大量的財力調轉到了林業局,然后整個人順理成章地變得有分量了,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外面都有了一種十足的優越感。女人身體里添充了這種感覺就好比眼睛里也長了刺兒一樣,讓人生畏。時間如一列冒著氣兒的火車,“隆隆”過去,每個人都在變化,在這喧雜的聲音與熱鬧里,妹妹杜小胖為人妻為人母也竟然恪盡職守把個家料理得很好。小胖有點弱智,嫁出去之后經常挨打,后來有了女兒,遭到同樣的家庭暴力,甚至來自父親的性侵犯。小說中這種非人性的東西,讓人震動而憤怒。母親去世那一段寫得尤其好,“我媽在小胖孩子三歲時終于撒手人世。臨去前,她的眼睛讓人揪心,如從房角垂落下來的一堆小小的灰團,散散地盯著小胖,又散散地看著我,再看小胖時,人就去了,沒聲沒息的。”每個家庭,每個人都在面臨各種問題,作者以悲憫的眼光打量人世,同情那些無助的人們,盡管沒有出路,那種憂慮仍舊值得我們深思。《過完年就離婚》從一對夫妻吵架寫起,追溯兩個人走到一起的過程,以及與爺爺奶奶感情的對照,揭示當代人情感的脆弱與不安全感。大致的前妻心梗去世,辛梅和前夫經歷三年煎熬離了婚。在辛梅感覺里是一種血淋淋的剝離,血絲肉絲黏連不斷,無比鉆心的疼,徹頭徹尾的冷,無所適從的絕望。前夫和一個女人好上后,提出離婚。小說中詳細描述了那女人的囂張:明目張膽地給她打電話和她談;打電話發信息挖苦諷刺她;再后來就用最惡毒與齷齪的語言羞辱謾罵她。直到她終于完全絕望。后來,她和大致結婚,婚后四年她瞞著大致又買了一套房子,大致知道后覺得她有私心,二人吵架,相約過了年就離婚。接著寫回家看望病危的奶奶,大致和辛梅到家時,家里已來了好多人。爺爺盤腿坐著,把瘦小的奶奶整個抱在懷里。奶奶蜷縮著,看上去那樣小,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爺爺一只臂摟著她的肩與頭,另一只手,輕輕在奶奶的胸前從上往下捋,不時小聲問:舒服點沒?好點沒?還憋悶不?看到大致進屋,爺爺輕喚奶奶的名字:菊,菊啊!菊——柔聲說:咱大孫子和孫媳婦回來了……三天后,奶奶出完靈,在從墳地回來的路上,辛梅對大致說決定回去就把房子賣了。因為爺爺奶奶超越生死的感情,給了二人重新面對自己生活的決心。小說重點是對愛的思考以及不安全感的呈現。小說結尾寫道:“此時,辛梅正站在空落落的院子中央,看起來就像一根孤獨的樹樁,大致慢慢地走了過去。”兩個孤獨的人,在這個充滿了自私自利、互不信任的年代,最終仍然彼此靠近了。
當然,孫焱莉對現實生活的思考還有待深入,對于中國歷史進程的認知,對于時代本質的把握,對于生命存在的理解,整體性的藝術表現能力也有待提高,還需要更深刻的思想能力和更鮮明的藝術個性。就像張麗軍在《未完成的審美斷裂 :中國70后作家群研究》一文中所說的:“70后作家有幸親眼見證了鄉土中國現代化社會轉型,親身經歷了這種愈來愈快的加速度城市化進程,親身體驗到這種傳統與現代、歷史與現實、物質與精神相分離割裂的痛楚、悲哀、掙扎。因而,70后作家有責任、有義務、有使命去深入民間、大地、歷史,去呈現這一代人的喜怒哀樂,建立起屬于這一代人打通過去和未來的經典文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2期)
下面這段話,我曾經在博客上貼過,引起很多人共鳴,權作此文結尾吧。這一類題材,這些年來并不鮮見。打工者,留守者,彼此遙望,都身處底層。作者也大都取這一視角,有現實批判、人性揭示,也有文化反思。基本上是對時代的側面展示,對于腐敗的現實和日益艱難的生存、日益敗壞的道德現狀,很多寫作者還缺少更開闊的視野和正面碰觸的勇氣。生活的冷酷,世道的變遷,這個時代對人的輕蔑,我們都感知得到,沒有旁觀者。然而,置身這個喧囂時代的空洞混亂的生存感覺,卻沒有多少人能真正表達出來。那種負罪的人生,孤獨的絕望,彌漫在日常生活和人心深處。我們被彼此隔離,暗生敵意;又面目模糊,沆瀣一氣。歷史在不斷重復,我們負責職責,卻不負責悔罪。因為我們沒有信仰。對待那些殘酷的現實,我們沒有態度;對于如何改變這現實,我們也缺少負責任的思考。這個時代,缺少思想者,更缺少行動者。
責任編輯 陳昌平

孫焱莉,本名孫艷麗,出生于遼寧彰武,現居法庫。2006年開始文學創作并發表作品,現已在《鴨綠江》《長江文藝》《文學界》等刊發表小說三十余萬字,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孫焱莉部分作品創作年表
2008年
短篇小說《花豬》發表于《文學與人生》第11期
2009年
中篇小說《此路通往汪家鎮》發表于《星火中短篇小說》
第1期
短篇小說《命犯桃花》發表于《鴨綠江》第2期
短篇小說《清明》發表于《四川文學》第2期
短篇小說《一筒十八溝》發表于《滿族文學》第3期
短篇小說《少年商榆的春天》發表于《鴨綠江》第8期
短篇小說《洞天》發表于《鴨綠江》第8期
短篇小說《眩暈》發表于《鴨綠江》第8期
短篇小說《蟄伏》發表于《遼河》第9期
短篇小說《柳河彎彎》發表于《鹿鳴》第10期
散文《路遇野香》發表于《安徽文學》夏季刊
2010年
短篇小說《鴿子》發表于《山花》第3期B
短篇小說《日蝕》發表于《文學界》第5期
短篇小說《手臂上的碑文》發表于《鴨綠江》第6期
短篇小說《匿名者》發表于《佛山文藝》第7期
中篇小說《像你一樣生活》發表于《星火中短篇小說》
第5期
2011年
短篇小說《我的麥田》發表于《芳草》小說月刊2011
第2期
短篇小說《尋找一只貓》發表于《鴨綠江》2011第4期上半月刊
短篇小說《清明》發表于《楚苑》2011第4期
短篇小說《馬翁的倒立》發表于《草原.綠色文學》2012期
短篇小說《蘿卜燈》發表于《遼河》2011第9期
短篇小說《何處遺失》發表于《安徽文學》2011第12期
2012年
短篇小說《繁花似錦》發表于《文學界》2012第2期
短篇小說《掃塵》發表于《山東文學》2012年2期頭題;被《小說選刊》2012年3期短篇頭條轉載,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選短篇小說卷(人民文學出版社編)
短篇小說《喬麥的日子》發表于《星火》2012第2期
短篇小說《過了年就離婚》發表于《佛山文藝》2012年
第4期
短篇小說《滿繡》發表于《山東文學》8期頭條,被《小說選刊》2012年9期轉載
短篇小說《女兒》《狼跡》,后附創作談《愛與理由》發表于《山花》B第10期
短篇小說《跑夜》發表于《長江文藝》2012年第11期
散文《路遇野香》《奔跑的落日》發表于《散文選刊》
2012年第7期
2013年
中篇小說《麻繩的花是什么顏色》發表于《陽光》2013年第1期
短篇小說《浮出》發表于《鴨綠江》2013年第2期
短篇小說《晨霧》發表于《山東文學》2013年第3期
短篇小說《微笑的石頭》發表于《文學港》2013年第7期
中篇小說《如此擁擠的晝與夜》2013《清明》5期
短篇小說《破殼而出》2013年《海燕》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