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山
我的朋友叫尼瑪
楊明山
WODEPENGYOUJIAONIMA
第一次見到尼瑪是2010年7月8日,我來那曲援藏的第五天。
那天傍晚,我在整理東西,有人敲門,一個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外。他面色黝黑,眼窩凹陷,提著一袋水果。“是楊處吧?”他問。我點了點頭:“你是?”“我是太陽啊!”他笑道,見我有些疑惑,又說:“我是尼瑪,王處和您提過吧?我是他司機。”我稍微冷靜了一下,想起來了,我的前任王處說有個司機挺好的,如果我找不到合適的,可以考慮繼續用他。我問:“那,太陽是……”“哦,尼瑪在藏語里就是太陽的意思。”他笑了笑,牙齒白白的。
遼寧援藏公寓和浙江援藏公寓都在那曲地委大院,彼此很近,像一條五十米線段的兩個端點,與那曲公安處不到三公里的距離。援藏干部初上高原有紀律:不允許在高原開車,不允許步行上下班。于是,單位派一個司機開車接我和浙江同行組成“三人組”一起上下班。
古語說:三人行必有我師。這句話似乎不全對。假如三個啞巴在一起,那么直到分手離開也只是陌路而已。不說話不交流,怎么會發現能力、水平的高下?比如我們這個“三人組”就是需要說話交流的,理論上是要說普通話的,可結果卻是我說啥他倆都懂,他倆說啥我都不懂。
郁悶!
接連幾個晚上沒睡好,直到有一天睡過頭了,被燒飯師傅的哨聲喚醒。睜開眼,房間暖洋洋的,太陽升起老高了。
我想起了“太陽”,又用了半天時間才想起他的名字叫尼瑪。
我決定啟用他。一來解決實際問題,二來也給前任一個交代。不管他的藏語如何,反正普通話說得不錯,再練練完全可以達到我百分之十的水平。我需要的就是能夠彼此交流順暢的司機。
成為我的“太陽”之后的尼瑪很興奮,我記得我們還找個小館兒吃了飯。再后來印象分逐漸增加,比如,他會給我開車門,他會把車擦得程亮,他會把車里的水杯擺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還把我的棉大衣披在車座上……總之,我很高興。有一回,我拍拍他肩膀表示滿意,我認為不管什么民族,肢體語言表達的含義基本相通。我想,尼瑪該是點個頭示個好,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才對,可是,他只是淡淡地笑笑,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難道我拍錯了?
我決定把弄清尼瑪的底細上升到與工作一樣的重視程度。我的辦法很多,問問前任,約約領導,走訪走訪,調研調研,最后串聯起來,哇,我的司機尼瑪的形象頓時高大起來:尼瑪曾經是全地區公安機關最年輕的科長,1990年冬天,局機關通信線路故障,尼瑪率通信科查找,親自攀爬樓頂作業,因雪大濕滑,腿骨摔碎,造成七級傷殘;傷后的尼瑪輾轉到成都和拉薩手術治療,還沒完全康復;北京亞運會開幕,作為地區公檢法機關唯一的功勛代表進京觀摩,得到當時公安部長的接見。
對形勢的一次誤判使我心有余悸,大腦也順利進入平滑期。我知道這時候更容易犯錯誤,果不其然,尼瑪向我介紹情況,帶我游覽名勝古跡,參觀佛教寺廟,一直都是不慍不火,理性平和。特別是對歷史文化、沿革傳承、地理風物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中沒有專業導游的胡謅八咧,完全是世事練達后的干練和沉穩。這點非常對我心思。有一次我問他什么學校畢業的,知識累積得如此豐厚,他說他根本沒讀過書。我驚訝了好半天才緩過來。尼瑪的腿骨治療過程頗為復雜,幾年都沒治好,對工作影響很大,他干脆從科長的工作崗位走到幕后。我問他:“你妻子支持你這么做吧?她一定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尼瑪的回答又讓我大跌眼鏡:“我們早離婚了,她嗜酒。”
我開始欣賞尼瑪了。欣賞他從社會汲取知識的能力,欣賞他做事不勉強不違心的態度,欣賞他平和中蘊含的堅定、果斷的性格。這樣的人讓我有緣遇上,是不是佛祖在加持我呢?有一次在大昭寺,禮拜后和佛祖對視,我仿佛聽見佛祖說:“尼瑪怎么會只是你司機呢,你們是前世修來的朋友啊。”我當時就信了。
當我以平常心態和尼瑪相處,他身上很多正能量元素就很容易被我挖掘出來。比如幽默。有一回我問他:“藏袍怎么會一個胳膊在里一個胳膊在外?”他說:“我們有本事就露一手,本事不大就留一手”。還有虔誠。尼瑪逢廟宇必參拜,必施舍。他吃飯不吃魚。他說用佛法來約束行為能使心靈凈化。這話我信。拜佛時默默祈禱和外國人進教堂向牧師懺悔絕對異曲同工。他帶我走遍西藏黃教各大名寺,其實他本人來過何止一次!不過也有例外。在山南桑耶寺附近有一個青樸修行地,因蓮花生大師在此修行而聞名。這是座高不過千米的山,山上布滿石洞,很多高僧大德均在洞里修行過,是信徒的首善之地。尼瑪沒去過。他鼓勵我一起去,我答應了。在內地爬一個如此高度的山不在話下,但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地方爬山可不是兒戲。那天正趕上下雨,我們足足用了半天時間才到達山頂,看到三千年前大師修行過的地方仍然有很多僧侶清修,心里油然而生出大敬仰。
尼瑪對朋友的真誠讓人感動。我在北京的一個大哥支持我的援藏事業,無償提供了大量的警用裝備。我邀請他在舉行裝備發放儀式前進藏觀光。誰知他進藏第一天高原反應強烈,血氧含量不到百分之七十,眩暈發燒。尼瑪開車把他送到醫院急救室,陪伴了一夜,跑上跑下不知疲倦。離開西藏時因買不到機票和火車票,他和另外一個司機從拉薩到青海西寧,驅車兩千多公里。客人走了以后,他倆在西寧足足睡了三天。
可惜,我和尼瑪朝夕相處的時間僅一年半就結束了。
2012年2月的一天,我接到尼瑪的電話,聲音很沉。他說他不能給我開車了,單位派他到樟木工作,何時回來未定。從聲調中,我感覺到了尼瑪的焦慮,他讓我能不能幫他說說別讓他去。我當時在遼寧休假,就打電話了解了一下情況。事情是這樣的:出于穩定的需要,西藏各個地區公安機關都要選派處級干部帶隊到中尼邊境的樟木口岸迎核歸國人員。尼瑪資歷老,單位決定派他去,而且組織部門已經宣布了對他副處級干部的任命。“這是好事兒呀尼瑪,”我勸他,“不但解決了職級,而且樟木環境好,對你身體恢復也有利。再說,一個臨時工作,結束了就回來,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嘛!”我說得很樂觀,可尼瑪卻說:“我根本不稀罕提不提級,另外出去就不知道啥時候回來了。”

楊明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公安詩歌詩詞學會副會長,遼寧公安詩詞學會會長。著有詩集《詩未了》《藏地留痕》。
我返藏后,果然是新司機接我,而且車也換了。原來一車兩人的三元格局只剩我一個,這讓我相當失落。不過當我獲悉另外兩元素都在千里之外的樟木,也有一些欣慰。尼瑪畢竟不孤單。
接下來的日子無聊而瑣碎。新司機說不好普通話,后來又換一個,還是差強人意。我這才感覺到,尼瑪在我心里原來這么重要。
又一個半年過去了,尼瑪沒有回來,一次都沒有。我整理援藏兩年來采寫的文字,頭腦中不時閃現尼瑪那黝黑的、憨厚的、微笑中又有點小狡黠的面孔。這些文字的形成以及文字背后的靈感有多少是因為尼瑪產生的呢?
我決定去看他。
到樟木的行程直到2013年4月才實現。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又不同于內地路況,好多時候緊張得不敢吭聲。好在風景如畫,讓人過足了觀光的癮。過了日喀則不久,不遠處就有皚皚的雪山和茂密的雨林。車過定日縣,道路越來越高。成群的黃羊和野驢圍著深藍色的湖泊休閑。天邊不時出現鷗鳥、蒼鷹和禿鷲的影子。路牌上不時晃過聶拉木、珠峰大本營等字樣,配合著我激動不已的心情。
同樣激動不已的尼瑪竟然迎出三百多公里。我們握手、擁抱,拍著原來的坐騎,臉上有笑眼角有淚。我很想再拍拍他的肩贊許一下,想了想,忍住了。
繼續前行。這時,道路從高到低,雪山白云纏繞其中,山花爛漫,鳥語啁啁,飛泉瀑玉,綿延的“之”字形公路像給群山披上了飛天的飄帶。
兩個小時后,我們到達樟木。
樟木是個依山而建的小鎮,清幽靜雅。早晨天剛亮,尼泊爾的貨運車隊就行進在狹窄的街面中,使這片異域風情的樓叢跟著醒來。很難想像城鎮會建在這個平地如此拮據的地方。中尼友誼橋連接在兩山之間,山對面就是尼泊爾的民居。樟木只有這里相對寬闊,擺放著山一樣的貨物——中尼兩國貨物貿易幾乎都在橋上經過。
尼瑪請我到樟木的小館兒為我接風。從不喝酒的他竟然買了兩瓶二兩裝的“革命小酒”。我也打破在藏煙酒不動的習慣,悠然和他對飲。
我在樟木陪尼瑪待了一周。除了四處走走,我倆多數時間都在交流。原來一直以為對尼瑪相當了解,現在看來,不論是這種想法,還是對尼瑪的真正感知,都基本處于“膚淺”這個層面。尼瑪是黨員,黨員的榮譽感使他少年老成,出類拔萃。長期的治療又讓他真切體驗了現實冷暖和人情紙薄,也因此,他選擇了放棄。我一直納悶兒,這么一個光環閃耀的人怎么說消失就消失了呢?我還記得勸他到樟木時他的態度,我當時還以為他是對新情況新事物的本能膽怯呢。實際上尼瑪很清楚原委,就象我的不清楚一樣客觀。可能是太遠了,也可能是太忙了,單位領導一直沒時間來看他,甚至沒有一個電話。難怪我的到來讓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最終,尼瑪還是服從安排,默默地用忠誠和善良度過這遠在他鄉的時光。
離開樟木時,尼瑪把我送到六百多公里以外的日喀則,還是依依不舍。我說:“回去吧。我還有兩個月結束援藏,這期間可能會有內地的朋友來看我,到時候過來幫幫我。”尼瑪把胸脯拍得山響:“放心,肯定到!”
說到做到的尼瑪一個月后長驅八百多公里,提前一天到拉薩等我們。這個舉動瞬間征服了我內地的朋友,也征服了我。尼瑪很興奮,換了一個人兒似的。此時的他,眼光敏銳,機智干練,妙語如珠。由于我的內地朋友先后兩撥進藏,尼瑪不得不短期內在林芝、山南、羊卓雍錯、納木錯和拉薩之間循環往復,行程超過三千多公里。但是看得出來,他比我們還快樂。
內地的朋友要回去了,不能離開工作崗位太久的尼瑪也要回樟木,我們吃了一次告別飯。尼瑪的情緒一落千丈,吃得不多,話也不多,倒上酒也很少喝,這和剛來時接送我的內地朋友時判若兩人。他最后還是敬了一杯酒。他站起身,手有點兒抖,黝黑的臉上僵硬著一個微笑:“我,”他嗓子干澀便咳了一下,“我都是五十來歲的人了,土生土長在西藏,接觸外面的時候不多。非常高興能和各位朋友見面,并給你們當司機。我這個歲數,其實早可以提前退休了。我原來想,陪楊處援完藏,我就沒有任何留戀,安心回家了,就是沒有想到又去了樟木……”尼瑪的聲音越來越小,眼角閃亮,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響。后來他又咳一下,牙縫中擠出最后一句話:“楊處是個講感情的人。”
這句話如子彈般擊中我的胸膛!
你何嘗不是講感情的人呢?
送走了尼瑪,我百無聊賴。三元素又成了微量元素。內地朋友的離去,更使我有被摘心的感覺,有時是隱隱的,有時是撕裂的。
我回到了那曲。
在即將結束援藏的日子,我開始頻繁出入機關辦公室走訪話別,相約到過去錯過的地方補拍記憶,出席晚上舉行的各式送行宴會。我仍然不喝酒,我怕喝完酒回到公寓就沉沉睡去,會丟掉此時這難得的清醒、難得的梳理、難得的回味。三年存儲了太多的東西,我看到了大美無垠與淳樸善良,聽到了真誠祝福和天籟之聲,熟悉了默默無聞和積極奉獻,也感受了些許道貌岸然的虛偽和表里不一的無情。我自己呢,也從裝腔作勢回歸本初,學會了傾聽、尊重、幫助和友愛,所以覺得很充實,至少收獲了尼瑪太陽般的溫暖、陽光般至純的友情。假如現在重新評價尼瑪會是個什么樣子,我還會那么“客觀公正”嗎?
尼瑪不愛來內地。他說他的腿不適應,每次從內地回藏都有很長一段的疼痛恢復期。這讓我結束援藏后對他的每次邀請都變得舉棋不定,最后無疾而終。好在他再婚后的小女兒慢慢長大,母女倆都特想到北京,看看他當年去過的地方。他得陪伴同行。
這個似乎近在眼前的計劃竟然成為我魂牽夢繞的牽掛。
尼瑪,你還好嗎?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