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姥姥草明聊文學

田海藍

與姥姥草明聊文學

田海藍

1991年9月14日，草明在天安門廣場與本文作者田海藍合影

由于我是學中文的，所以姥姥草明也很愿意與我談?wù)撐膶W。我的中學階段是在鞍山與姥姥居住在一起，我們有機會經(jīng)常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得很開心，很投入。姥姥在晚輩面前從來不擺架子，也沒有什么言談的顧慮。她很愿意敞開心扉，有什么說什么。很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在談到好書會給讀者帶來怎樣的感覺時，姥姥告訴我，她在初中時曾經(jīng)對讀高爾基的作品在感覺上很矛盾：她喜歡《依則吉爾老婆子的故事》《瑪爾華》這一類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給她的心靈帶來的那種震撼和感動，卻受不了《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這類自傳體小說在她的心里形成的那種莫名的壓抑感。她覺得這些小說好多內(nèi)容就像是在寫她自己的遭遇，在揭開她感情上的傷疤，讓她的心又在流血；而對《母親》她卻備感熟悉、親切，只是遺憾自己的母親沒有尼洛夫娜那么勇敢。她喜歡屠格涅夫小說文筆的細膩，也欣賞契訶夫小說文筆的犀利，但是卻“往往讀了之后感到很壓抑，所以總是看看停停，停停再看看”，并且認為“假如作者還活著，我真想問問他：‘那些書中的人物的出路呢？’”姥姥還告訴我，其實那時候她最不喜歡看的書就是岡察洛夫的《奧勃洛摩夫》了，因為小說從開篇就寫到了書中的主人公奧勃洛摩夫早上睜開了眼，可是一直寫了幾十頁的篇幅，這個奧勃洛摩夫卻連自己的被窩都沒有離開，還只是躺在床上懶洋洋地胡思亂想，如果沒有仆人的幫助，他恐怕連自己的衣服、鞋襪也無法穿上。草明說她不喜歡這樣冗長的慢節(jié)奏的表述，也是因為當時她的理解能力還有限，還沒有看懂。可是后來她才得知，偉大的革命導師列寧卻給予這本書以極高的歷史評價，說它真實地再現(xiàn)了19世紀40年代—60年代俄國封建腐朽的農(nóng)奴制逐漸被進步的資產(chǎn)階級所替代的社會演變的客觀過程……

在哈爾濱（草明（前排左一）與蔡暢（前排左二）、丁玲（后排右）、金濤（后排左）、韓啟民合影

應(yīng)該說草明一生都情系書中。多年來，她以驚人的記憶力始終保留著對這些名著的內(nèi)容及人物的清晰印象和深刻感受。她經(jīng)常與我們這些晚輩平等地在一起討論這些作品中的人或事，那種信手拈來的舉例的熟稔，那種從容不迫的分析的妥帖，那種聲情并茂的描述的精彩，那種水到渠成的結(jié)論的自如，都讓我們這些小毛孩子受益匪淺、茅塞頓開，不但逐漸提高了我們的審美意識和理論水平，而且也進一步加強了我們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鑒賞能力，當然也讓我們感覺到了當一名作家真不容易。記得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談起了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姥姥突然問我們怎么看待男女主人公最后的分手，特別是對女主人公麗莎這個人物應(yīng)當怎樣來看待。姥姥問的問題出在我們在看書時深深被感動的章節(jié)之一，可是這么深奧的文學論題，就憑我們幾個中學生、小學生怎么答得出來？盡管書我們看過，可是誰也沒有更深入地考慮過這類問題。于是我們異口同聲地反問姥姥：“那么姥姥您先說說，您是怎么認為的？”姥姥并沒有責怪我們的唐突，她很認真地像是在和成年人談話似的說道：“麗莎的拒絕是一種愛，離開也是一種愛。不過這兩種愛都是勇于犧牲自己、真正替對方著想的更有道德的愛。正因為如此，她才能感動人，才有藝術(shù)魅力，才會是經(jīng)典人物。因為她在全世界人民面前樹立了俄羅斯婦女崇高而美好的形象。還有像普希金的《歐根 奧涅金》中的達吉亞娜，像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娜達莎、《復(fù)活》中的瑪絲洛娃，都是俄羅斯婦女的美好形象……”原來是這樣！我們真的都很喜歡這種平等的討論和談話，盡管當時還不一定完全聽得懂，但是畢竟讓我們對原來理解得很朦朧的人類的愛情觀問題，突然有了很清醒的新鮮認識。

1962年9月，在鞍山與外孫、外孫女們田利離、田海藍、田丹妮、歐陽燕妮、于小兵合影

在歐陽山和草明的五個子女中，有三個是從事教育工作的；更巧的是他們的長女歐陽代娜的五個子女中，竟然也有三個是從事教育工作的；再加上歐陽山自己曾經(jīng)就是華南文學院的首任院長，而草明一生都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培養(yǎng)著工人階級的業(yè)余作者，我們家也應(yīng)該算是名副其實的教育世家了。我們小時候和姥姥在一起的日子里，經(jīng)常能聽到她給我們講“分析故事”，這樣的講述是我們家里的一個傳統(tǒng)。就是不管我們讀了什么書或者看了什么電影，先讓大家自己介紹或者議論一下，然后再由姥姥來分析鑒賞、總結(jié)提高一番，從而讓我們混沌無知的小頭腦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學得文學知識，懂得人生道理。我長大了，參加工作了，教師工作性質(zhì)使然，讓我們都很留戀童年時的那種偏得和受益，總想還有機會多跟姥姥溝通切磋一下，聽聽她的教誨。可惜的是她太忙碌了，瞧著她一本書一本書地拼命寫著，誰也不忍心再去打擾她……然而我發(fā)現(xiàn)，姥姥這樣忙，我們用整段較長的時間打擾她肯定是不對的，但是利用一些偶爾閑暇的時間，利用一些散步鍛煉的機會，不要那么一本正經(jīng)而是輕松隨意地向她討教一點兒東西，總還是可以的吧？實踐證明，我的這一想法是對頭的。

20世紀60年代，姥姥從鞍山調(diào)回北京，先在北京市文聯(lián)，后又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90年代我有機會到北京大學作訪問學者，每周由學校回到家里，都向姥姥請教。我曾經(jīng)向姥姥介紹過，當今的中小學生們都很怕寫作文，連我教的那些大學生們，一提寫畢業(yè)論文都頭痛。而姥姥認為，我講的雖然是兩件事，可反映出來的問題卻是一個：同學們在作文中所需要寫到的內(nèi)容（素材）確實并不是可以隨便地現(xiàn)想現(xiàn)編出來的，而是需要他平日里經(jīng)常地細心觀察，認真思考各種生活現(xiàn)象（包括各種社會現(xiàn)象）并且在自己的頭腦中慢慢積淀而形成的。所以應(yīng)該培養(yǎng)我們的學生從小學會勤于觀察和善于思考的能力，千萬不要讓那些豐富多彩的生活素材與他們擦肩而過！從小的方面來說，這樣做是為把作文寫好做準備；而從大的方面來講，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也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培養(yǎng)一個人應(yīng)有的社會責任感的始發(fā)點，更是培養(yǎng)我們的同學們“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愛國主義思想情感的認識基礎(chǔ)。而在這其中，會不會觀察、會不會思考又成了問題中的關(guān)鍵。那么怎樣觀察和思考才是正確的呢？為此，姥姥還給我講述了她在給學員們上課時的一個例子。一次正在上課中，姥姥指著窗外一座建造了多年的居民住宅樓說：“我給大家兩分鐘的觀察時間，然后請你們回答我的問題：‘這座樓的窗戶有什么特點？這些特點說明了什么？每個學員都必須回答到。’”等到學員們要回答問題時，姥姥又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后一個學員回答的內(nèi)容不能雷同于前者。”這時學員們才感到了難度，開始有了壓力。在仔細觀察后，學員們發(fā)現(xiàn)這座樓的外觀并不那么整齊美觀，其主要原因是各家的窗戶不一樣，有的是木質(zhì)的，有的是鐵框的，有的是鋁合金的，有的是塑鋼的，不但窗戶造型各異，而且顏色也不盡相同，所以搭配在一起很不協(xié)調(diào)。于是草明又接著追問：“那么這種制作材料的不協(xié)調(diào)又說明了什么呢？”學員們這次的回答就更五花八門、莫衷一是了：有的說這是白菜蘿卜各好一套；有的說是受制于各家的經(jīng)濟條件不同；還有的說這是因為受時代風氣的影響，一個時代興一種裝修風格。只有一位學員語出驚人，他說：這是社會在進步，人民生活水平在不斷地提高的一種反映。別人都笑了，覺得他有點兒小題大做，未免有點兒夸大其詞了。可是姥姥卻充分地肯定了這個學員的想法。認為他觀察得細致、到位，思考得切中，有思想深度。因為從表面上看，誰家安裝什么樣的窗戶這的確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但是選擇什么樣的材料、款式，卻是一定要受一定時期社會發(fā)展的物質(zhì)文明程度和科技發(fā)展速度水平所限制的。從70年代到90年代，我們的窗戶由木材、熟鐵發(fā)展到鋁合金甚至塑鋼，說明我們的建筑材料在短短的二十多年中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有了多么明顯的進步！所以從這件事中所反映出的不僅僅是一種建筑材料在科技上的進步，而且反映的也是一種社會物質(zhì)文明的進步，它確實是我國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一種生動具體的表現(xiàn)，表現(xiàn)出十一屆三中全會改革開放以來的巨大成果。原來是這樣！沒想到這樣一個平平淡淡信手拈來的現(xiàn)身說教卻能講出這樣一番深刻的大道理來，叫我真的受益匪淺。更難能可貴的是對我而言，讓我很清醒地找到了一種差距。

有一次我們在一起談?wù)撐恼碌闹\篇布局，姥姥特意向我推薦了一篇微型小說，美國作家奧萊爾的《在柏林》：

一列火車緩慢地駛出柏林，車廂里盡是婦女和孩子，幾乎看不到一個健壯的男子。在一節(jié)車廂里，坐著一位頭發(fā)灰白的戰(zhàn)時預(yù)備役老兵，坐在他身旁的是個身體虛弱而多病的老婦人。顯然她在獨自沉思，旅客們聽到她在數(shù)著“一、二、三”，聲音蓋過了車輪“喀嚓切喳”聲。停頓了一會兒，她又不時地重復(fù)數(shù)起來。兩個小姑娘看到這種奇怪的舉動，指手畫腳，不假思慮地嗤笑起來。一個老頭狠狠地掃了她們一眼，隨即車廂里面平靜了。

“一、二、三……”這個神志不清的老婦人又重復(fù)數(shù)著。兩個小姑娘再次傻笑起來。這時那位灰白頭發(fā)的戰(zhàn)時預(yù)備役老兵挺了挺身板，開口了：“小姐，”他說，“當我告訴你們這位可憐的夫人就是我的妻子時，你們大概不會再笑了。我們剛剛失去了三個兒子，他們是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現(xiàn)在輪到我自己上前線了。在我走之前，我總得把他們的母親送往瘋?cè)嗽喊　！避噹镆黄澎o，靜得可怕。

我問姥姥：“您是短篇、中篇、長篇都寫的，而且是以寫中、長篇見著的，為什么在講到文章的篇章結(jié)構(gòu)這個問題時，卻要向我推薦一篇微型小說？”“因為它言簡意賅，更能說明問題。”姥姥認為，這篇微型小說雖然故事情節(ji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是卻能讓讀者看得驚心動魄、摧腸挖肝，如同讀一部短篇或者中篇小說，甚至長篇小說！這個普通老百姓一家的悲慘遭遇，讓讀者深深地了解到帝國主義窮兵黷武、連年發(fā)動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痛苦和無窮的災(zāi)難，從而讓讀者們更加痛恨那些不義的戰(zhàn)爭，愿意為爭取世界和平而盡我們的一份努力。你看小說這么好的主題思想都需要用這么多的文字來表述才能概括得全面，說得明白；而故事情節(jié)說得這樣完整的小說內(nèi)容部分，才僅僅用了三百多字。那它靠什么取勝呢？就得靠小說在謀篇布局上的精心設(shè)計、巧妙安排、合理構(gòu)筑和氛圍的烘托了。你看這篇小說從一開始，就給讀者制造了四個懸念：其一，車廂里盡是婦女和孩子，幾乎看不到一個健壯的男子。那么健壯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這是讀者們自然而然要想到的。其二，那位體弱多病的老婦人重復(fù)數(shù)數(shù)的奇怪舉動不可能不讓人辨別出來她是一個瘋子，可是她又是怎樣瘋的呢？其三，為什么她數(shù)數(shù)只數(shù)到三而且還用那么大的聲音把它們喊出來？其四，這“一、二、三”的數(shù)字對于這個可憐的已經(jīng)瘋了的老婦人又意味著什么？為什么她會念念不忘總是反復(fù)地數(shù)著？這也是讀者們不可能不去猜想的疑問。這樣一來，讀者們馬上就會對小說的情節(jié)內(nèi)容產(chǎn)生濃厚的閱讀興趣，有了急于讀下去、探個究竟的強烈愿望。而矛盾沖突的急劇上升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迅速發(fā)展的催化劑，由于老婦人的奇怪舉動反復(fù)增多，由于兩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的頻頻傻笑，結(jié)果導致了車廂里的旅客們又一次把滿腹疑問和注視的眼光落到了那個可憐的老婦人身上，這就有了第五個和第六個懸念：既然她是一個瘋子，那么是誰把她帶到這個公眾場合來的？最終又要把她帶到哪里去？最后這兩個懸念也就必然成了這篇小說最關(guān)鍵的核心內(nèi)容和最牽動人心的故事情節(jié)讓讀者們翹首以待。于是小說這才引出了一直在場而從未露面的男主人公——老婦人的丈夫——戰(zhàn)時預(yù)備役老兵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辛酸無奈的近乎哀求式的表白：“我們剛剛失去了三個兒子，他們是在戰(zhàn)場上死去的。現(xiàn)在該輪到我自己上前線了。在我走之前，我總得把他們的母親送往瘋?cè)嗽喊　！弊x者應(yīng)該注意到的是，作者在這段令人驚心動魄的簡短的表白中，竟然沒有使用一個驚嘆號來表現(xiàn)老兵說出此番話的凄涼和悲憤，而是平平淡淡地只用了三個普通的句號！然而這平平淡淡的普通的三個句號卻能解釋一切懸念，卻能導致故事情節(jié)的高潮，卻能產(chǎn)生極其強烈的悲劇效果，卻能引起讀者們心中撼動心弦的軒然大波和驚濤駭浪！而恍然大悟的讀者們同時又會產(chǎn)生更深刻更嚴峻的思索：是誰讓善良無辜的老百姓頻頻遭此家破人亡的人間慘劇？因而把鞭撻的矛頭直接指向那些蓄意制造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無窮災(zāi)難的帝國主義分子！請不要忘記，這一切強烈而深刻的閱讀效果都言簡意賅地包容在那三百多字中了，甚至讓讀者都可能有一種“多一字不可，少一字不行”的感覺，有一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審美心靈震撼。可見謀篇布局成功的微型小說可能揭示的思想意義和所能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都完全可能與中篇、長篇小說相媲美，而且作為文學作品的“精神快餐”，它在寫作的訓練上還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良好作用。說真的，我很喜歡姥姥這種剝繭抽絲般的分析和鑒賞，那種平靜的娓娓道來的敘述，那種以理服人、以情動人的邏輯推理，讓我們仿佛置身在美好的心靈和理想的情境的海洋中，自己也逐漸變得高尚、聰慧，同時也更加真誠、純潔。

在大學時，許多同學都喜歡看奧地利著名的小說家斯蒂芬 茨威格的作品，不但如醉如癡，而且津津樂道。我知道姥姥也比較欣賞茨威格的作品，就問她最喜歡茨威格的哪部作品。在我的想象中，她應(yīng)該喜歡茨威格的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感情的紊亂》這一類膾炙人口的名篇，不料姥姥卻告訴我，她最喜歡的是茨威格的短篇小說《看不見的收藏》。許多人都認為，茨威格的小說有著撼動人心的悲劇情結(jié)和破壞力量，它可以把一個有著正常閱讀情緒和良好心態(tài)的讀者一下子掀進社會中最黑暗、最卑鄙、最齷齪、最悲慘的十八層地獄，讓赤裸裸的靈魂在那里接受最痛苦的煎熬和最殘酷的拷問，然后再尋找那里是否還可能存在著的人世間的真善美……但是我卻不知道姥姥為什么會喜歡這部小說。姥姥認為，這部書在選材和立意上，確實別出心裁、匠心獨運，有一種在茨威格的其他作品中很少看到的把悲劇的元素染上喜劇的色彩，再把悲喜劇的結(jié)局變成正劇的初衷的天才的藝術(shù)構(gòu)思和卓越的變通才干。一般說來，作家寫一個悲劇故事都喜歡直來直去，即從作品的一開始就開門見山地直接去描寫悲劇主人公的命運。可是《看不見的收藏》卻是偏偏從一個看似無關(guān)重要的次要人物寫起，從一個與悲劇主人公命運并無直接利害沖突的商人寫起，而且還是從一個懂得市場行情、擅長買賣鉆營、熟稔爾虞我詐騙術(shù)、精通唯利是圖門道的文化商人寫起，從一個在柏林很有名望的古玩商偶然的一次不懷好意的商業(yè)活動中，出乎意料地引出了書中主人公——一個外省的酷愛藝術(shù)但又窮困潦倒的退休中尉充滿了懸念卻又是必然的悲慘遭遇。這個次要人物的性格寫得很豐滿，以至于完全超過那個主人公的性格，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又沒有喧賓奪主。這樣選材的刁鉆，立意的獨到，故事切入點的怪誕以及“出乎意料之外，確在情理之中”的歐·亨利式的結(jié)構(gòu)安排，當然也就不能不引起好奇心極強的讀者們對這部小說特殊的關(guān)注與莫名的青睞。

1946年4月15日，草明在張家口龍煙煉鐵廠

1938年，為奔赴抗日前線，在廣州成立了戰(zhàn)地文工團（前排左二為歐陽山，右三為草明）

因為見我不太熟悉這篇小說，姥姥不厭其詳?shù)叵蛭医榻B這篇小說的內(nèi)容。“大名鼎鼎的柏林古玩商突然想去拜訪一位住在外省的六十多年前的老主顧。因為在一次大戰(zhàn)后德國通貨膨脹時期，古玩市場上急劇上漲的暴利商機的誘惑，他發(fā)現(xiàn)這位老主顧在六十多年前，竟然是以很少的錢而且又很識貨地，從他的祖父和父親手中買走了大批古舊的版畫和畫像，而這些東西今天的價格，在古玩交易市場上都成了天文數(shù)字！所以他急于找到當年的那位老主顧（哪怕是他的后代們），他也急于利用自己的經(jīng)營智慧和商業(yè)手腕，最好是再騙回幾幅這樣的精品，讓自己好轉(zhuǎn)手牟取更大的暴利。這是他此次出行的最直接的最純粹不過的動機。古玩商很快就找到了老主顧退休中尉在外省鄉(xiāng)下的十分簡陋的家，而且他發(fā)現(xiàn)對方竟是一個雖然雙目失明了，但是頭腦和身體都還很健康的老人。他對古玩商的來訪充滿了警惕。為了讓對方相信，古玩商可謂絞盡了腦汁。他不敢說自己來是想來買回畫的，只是聲稱自己是慕名而來想來拜訪當今社會一位偉大的收藏家和想來觀賞一下他收藏的那些市面上早已久違了的世界名畫。這樣巧妙的不露痕跡的恭維果然有效：不但讓對方受寵若驚，而且放松了警惕性的老人還要求他的妻子和女兒馬上就去打開柜子拿出畫來，讓客人好好觀賞一下他這些年來的寶貴收藏……其實小說寫到這里，讀者已經(jīng)不難想象到，一場卑鄙的騙局正在開幕，而剩下的內(nèi)容就是想看看古玩商是如何一點點絞盡腦汁地騙取老人的名畫的經(jīng)過了。姥姥最欣賞之處就是，作者茨威格卻不給予讀者以這樣簡單的慣性思維后的任何想象力，他用老人的妻子和女兒突然間的求情手勢動作和強烈的反對和阻止的面部表情（她們是背著老人做的而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告訴了古玩商和讀者們，現(xiàn)在馬上看是不被允許的，至少得在下午三點以后。為什么得在下午三點以后？得給母女倆留下一點兒周旋迂回和解釋的時間。為什么要給母女倆留下一點兒這樣的時間？因為……其實這些疑問在書中一個字也未被寫到，而由此產(chǎn)生的緊張的懸念在讀者的腦海中卻一迭再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人們想要看到的那些畫此時此刻反倒成了其次。草明認為這樣的懸念迭起、疑竇叢生的結(jié)構(gòu)安排和情節(jié)處理，將小說一下子就帶入了扣人心弦的緊張時刻，讓作品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魅力。終于真相大白了的古玩商和讀者們也突然明白了：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件多么可怕而殘酷的事情！原來因為戰(zhàn)后生活拮據(jù)，為了失明的老人和女婿留下的四個戰(zhàn)爭孤兒能夠活下去，母女倆不得不一張張地將老人的收藏品偷偷賣掉來維持生計。而老人卻是要天天看（其實是在撫摸）這些藏畫的，這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樂趣所在，也是他的生命所系。所以她們就又將一些粗糙的復(fù)制品或是幾乎空白的紙張塞回畫冊代替那些被賣掉的名畫，這樣老人撫摸的時候就不會有所察覺。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下午要去看畫的古玩商要是說了實話，那么可憐的老人肯定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母女倆苦苦哀求古玩商盡可能扮演一個不要揭穿事實真相的好心人和善良人，請給老人保留下一個曾經(jīng)真實過的現(xiàn)在卻是在幻想中的美好世界！這一回可是真正來考驗古玩商自己了：曾經(jīng)帶著一肚子不懷好意的卑鄙主意想來撈一把的古玩商現(xiàn)在居然要像正人君子般地做一回善舉、說一次善意的謊言了，這本身就實在太滑稽了，真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喜劇中的苦澀的意味。可是古玩商居然極富同情心地做到了：他憑著自己多年的商業(yè)經(jīng)驗的積累和對文化商品如數(shù)家珍般的熟悉程度，極具耐性地陪同失明的老人看了連續(xù)幾個小時的幾百張“空白的廢紙或者很糟糕的復(fù)制品”，甚至在老人自己都感覺到有些“古畫”有點不對勁的地方，他都能立刻把“古畫”接過來，并且“滿懷激情地描繪起我所知道的銅版畫中可能有的所有細節(jié)”，終于讓那位蒙在鼓里的老人像喝醉了酒似的興高采烈……姥姥特別欣賞小說的結(jié)尾處理方式：

兩個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都不敢出聲，因為耳尖的老人會聽得到每一句話，但是她們含著熱淚，滿懷無限的感激之情在注視著我！我已經(jīng)走在了大街上，上面哐啷一聲打開了一扇窗戶，我聽見有人在叫著我的名字，確實不錯，是那老人不聽勸阻，一定要用他那什么都看不見的雙眼目送著我，朝著他以為是我走的方向。窗口上那位白發(fā)老人的快樂的面孔，高高出現(xiàn)在那些在街上過路的滿面愁容的行人之上，乘著一塊產(chǎn)生快樂幻覺的白云，輕飄飄地遠遠離開了這個嚴酷的現(xiàn)實世界。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句含有很深道理的話——我好像記得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最幸運的人”。

草明認為，作家寫作品一般都是給那些善良的好心的讀者們寫的，引導他們更加躍躍欲試地去尋找生活中的真善美。可是他們卻忽略了看他的書的讀者可不一定都是善良的好心的人，其中也可能有品德不那么完美、境界不那么高尚的人，就像書中的古玩商這樣的人。可是如果他們在看到像茨威格的《看不見的收藏》這樣的小說后，終于心靈有所震動，良知有所提升，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做了好心人和善良人都無法做到的善事，就像書中的古玩商一樣，而如果能把這樣的人也給融進從善如流的社會主體中，那豈不更了不起地證明了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具有推動社會更加文明、促使人類更加進步的社會功能嗎？作家們應(yīng)該關(guān)心所有的讀者群，用自己的作品來拯救整個人類的靈魂，特別是那些拉一把就可能成為好人、推一下就可能變成魔鬼的人。至少始終高舉著反法西斯旗幟，一直在控訴戰(zhàn)爭對人性的摧殘的茨威格是做了這樣的嘗試和努力的！我承認，我從未看到過和聽到過有人從這個角度對茨威格的作品做這樣的評價，而這樣另辟蹊徑的選材和別具一格的立意也給我?guī)砹艘庀氩坏降膯⒌虾涂鞓贰Ｎ也粫懽鳎墒俏覅s喜歡有人能夠從這個角度為文章選材和立意，茨威格是這么做的，草明也是這樣想到的。

受姥姥影響，我們家里的人都喜歡讀俄羅斯著名的文學大師普希金的作品，尤其喜歡朗誦他的詩集。姥姥和媽媽則更喜歡在黃昏散步的時候，聽我們兄妹幾個一人一句地背誦普希金那首充滿了神奇想象力的優(yōu)美詩篇，《在彎彎的海岸上，有一棵綠橡樹》：

在彎彎的海岸上，

有一棵綠橡樹，

金鎖鏈盤繞在橡樹上。

一只博學的貓，

白天，黑夜，沿著鎖鏈來回走，

向左走——唱一支歌；

向右走——講一個故事。

…………

我們這樣的朗誦常使其他的路人駐足聆聽，他們是否在和我們一起分享這份文學的快樂與感動我們很難猜測，有一點我們卻看得很清楚：從此我們住的那條街上，朗朗讀書的聲音漸漸多起來了，而吵街罵巷的聲音卻少了許多……

因為草明是專門從事工業(yè)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的，所以許多讀者一直以為她喜歡寫那些大氣磅礴的、粗拉拉、冷冰冰和硬邦邦的東西。其實草明也是很喜歡那些短小精悍的、細膩的、溫柔的，充滿了美好的、健康的人情味的作品，而且喜愛這些作品與草明那堅強的黨性原則和濃厚的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的意識從未有過任何矛盾與沖突。草明認為，寫作需要有極其豐富的想象力，這是應(yīng)該從娃娃抓起的。首先要訓練學生們由此及彼、觸類旁通的善于聯(lián)想的特殊能力。中小學生的視野比較狹窄，豐富的巧妙的聯(lián)想能力能使他們擁有神游世界、縱觀宇宙的本領(lǐng)，有天高地廣任爾馳騁的感受，有擁抱祖國、擁抱大自然的熱情，有初步的健康的認識真善美、欣賞真善美的審美意識和審美情趣。這也是她很喜歡普希金那些優(yōu)美的抒情詩的重要原因之一。記得年輕時代的我，有一次曾把一朵在野外采擷的花兒夾進我的日記本，這是女孩子們常做的傻事，原本也沒有什么更多的想法或含義。可是姥姥看到了，她笑著向我推薦了普希金的一首小詩《一朵小花》：

我發(fā)現(xiàn)忘在書中的一朵小花——它早已枯萎，失去了芳妍，

于是一連串奇異的遐想，頓時啊充溢了我的心田。

它開在何處？何時？哪年春天？是否開了很久？又為誰刀剪？

是陌生人的手還是熟人的手？又為什么夾在書頁里邊？

可是懷戀柔情繾綣的會面，或是對命定的離別的眷念，

也許為了追憶孤獨的漫步——在靜謐的田野，在林蔭中間？

可那個他抑或她，尚在人寰？如今，他們的棲身處又在誰邊？

或是他們早已凋謝，如同這多無名的小花兒一般？

草明認為，這首小詩好就好在詩人由一朵被人遺忘在書頁中的枯萎了的小花，引起了一連串的關(guān)于這朵小花的奇異故事的遐想。他對想象中的故事的主人公的命運，寄予了那么多的真誠的熱情和體貼入微的關(guān)心，從而也使讀者們深刻地感受到了作者的那種對人生、對生命、對愛情、對友情執(zhí)著而熱烈的眷戀之心與關(guān)切之情。而詩人對生活細膩的感受又是通過豐富的想象力傳染給讀者的，在深沉熱烈的感慨中又時時表現(xiàn)出一種親切的柔情和幾分苦澀的樂觀。忽然間，我覺得自己也有了一種脈脈溫情般的親切的感動，有了許多浮想聯(lián)翩的遐想，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詩中兩個不知名的男女主人公。我開始情不自禁地關(guān)心起他們未知的命運，牽掛起他們多舛的愛情，惦記著他們可能的遭遇，更擔憂著他們脆弱的未來，而這一切都緣于一朵小花的提示，讓人與人之間開始愿意相互溝通，相互友好，相互了解，相互關(guān)懷。我突然明白了姥姥的良苦用心：她是在平日里就注意培養(yǎng)我們的這種富于想象、勤于聯(lián)想的能力，希望我們能夠更加關(guān)心自己周圍的世界，關(guān)心自己周圍的人，多用愛心去關(guān)注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

與姥姥切磋文學藝術(shù)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日久天長，點點滴滴，只言片語，信手拈來，都是一些難忘的親切的涓涓細流似的教誨，卻成就了她的那么多的工人業(yè)余作者和我們。她講述的雖然只是一家之說，不一定那么宏觀，也不一定那么權(quán)威，甚至不一定那么符合時尚和潮流，但是它們卻似一種涓涓不息的浸潤，似一種循循善誘的熏陶，讓人心悅誠服，情動神往。人們常說：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平心而論，我是更喜歡這樣的師者的。同時，我也確信，姥姥的那些工人業(yè)余創(chuàng)作班的學員們、我們的工人朋友們，也是喜歡這樣的師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