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聚敏
『文學老頭兒』張醫(yī)生
WEN XUE LAO TOU R ZHANG YI SHENG
王聚敏

我這人向不喜攀官附貴,五行八作倒多有朋友。我也知道有個官員朋友是多么好,起碼沒有虧吃吧?但實踐證明,我跟他們走不到一起,玩不到一塊兒。即使在一起,心里也總有壓抑感、不平等感,除非對方是屈尊紆貴主動跟我結(jié)交的朋友。可話又說回來,我算個老幾,人家憑啥向你屈尊呢?我在這方面,還有一個很古怪的毛病,比如:假如我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成了官員,為避攀附之嫌,我會從此不登其門。前些年,領導要我為一位本地高官代寫一篇某書的序言,我不干,拒絕了!領導說我傻。我賣力氣他出名,又不給潤筆,我才不傻呢。近些年來,又時有名人“拜托”我為其寫點吹捧文字,我當然更不干,我覺得我不是受到了高抬而是受到了侮辱!相反,我愿意寫的,要不就是那些與我的生活有著直接關系的平凡人,比如街頭打燒餅的小伙兒、市場賣菜的老太太、換掛面的老頭、修自行車的殘疾人等等;要不就是那些富有生命激情、洋溢著生活情趣的奇人怪人。我下面要寫的這位張醫(yī)生,就屬于后者。
說起張醫(yī)生,現(xiàn)在邢臺學院的老人無人不知、誰人不曉。邢臺學院的前身是邢臺師范學校,大名鼎鼎,名聲在外,他還曾系邢師“四大名人”之一呢。這“四大名人”中,“白壽章的字畫”之后就是“張醫(yī)生的蛤蟆”了。所謂“張醫(yī)生的蛤蟆”就是他根據(jù)中醫(yī)“以毒攻毒”的原理,把蚧毒蛤蟆焙干搟為粉末,來為患者治病,此為張醫(yī)生的一絕。而誰人不知,白壽章是書畫大家,放在當今,也是國家一流,張醫(yī)生能與其同提并列,可見他也并非是吃干飯的。

王聚敏,水瓶男,B型血,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散文百家》執(zhí)行主編,河北散文學會副會長,河北作家協(xié)會特聘研究員,河北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藝委會副主任;第二屆“冰心散文獎”、第一、二、四屆“河北文藝評論獎”、新世紀十年河北省散文創(chuàng)作成果獎(突出貢獻獎)、首屆《時代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獲得者。著有《散文情感論》。他的創(chuàng)作感言:寫作,永遠痛苦而美麗著!
說起來慚愧,我與張醫(yī)生僅有一面之緣。大約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吧,有一天,我們編輯部突然敲門進來一位年齡五十大幾的老頭兒,自我介紹姓張,老家隆堯縣,是邢師的校醫(yī),并稱自幼酷愛文學,學過“三、百、千”,讀過“三、水、游”,會背多少多少首唐詩宋詞,而今想在小說上有所作為。我熱情地請坐倒水,以為他是來送稿子的,問他帶著稿子沒有。誰知還沒等我把話問完,他便神經(jīng)質(zhì)般滔滔不絕把我們辦的文學雜志《百泉》“滅”了一番:“你們刊物怎么老弄些小詩歌小散文、小花小草呀?要振興咱們地區(qū)的文藝,就要寫‘史詩’、弄‘巨著’、搞‘大部頭’呀。你看我,最近就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多卷章回體破除迷信的科普小說。”你看,又是“破除迷信”,又是“科普”,又是“長篇多卷章回體”,一下子把我逗笑了。
我問:“大作叫什么名字?”
他答:“《神考》。本小說填補了我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空白,旨在考察世界上有無神仙鬼怪,以提高人們的科學意識。”
哈哈,“填補空白”?未免太傲氣太牛了吧!我問:“你感覺大作寫得怎么樣?”
誰知我這一問,更激起他極大的談興:“我不是跟你吹,我這是一部汲取《三國演義》《水滸傳》和《紅樓夢》中的精華,去其糟粕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小說!《紅樓夢》《水滸傳》算什么?”其情態(tài)、口氣,頗似當年西南聯(lián)大講《莊子》的劉文典叔雅先生。
確實太傲了,不過我發(fā)現(xiàn),張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極其真誠、鄭重和動情。我在一旁卻笑得前仰后合。他見我笑,臉有慍色,為使我相信或服氣,張口就跟我背起了幾個章回的章目。這些章目,恕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全了,只記得第一回他是這樣寫的:“第一回:野狐仙大鬧火神廟 張醫(yī)生治病有奇方”。小說中的主人公“張醫(yī)生”顯然就是他,我問是嗎?答曰是。
實事求是地說,從他的侃談中,我發(fā)現(xiàn)張醫(yī)生雖然對我國“五四”以來的新文學,特別是新時期以來文學的發(fā)展狀況不甚了解甚至隔膜,但他舊文學的修養(yǎng)確實了得,尤其是古典詩詞,他不但會背會吟,還能自鑄新詞,從容創(chuàng)作。那天他就當場給我背誦了他的《七律·登泰山》,他雙目微合,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倏然間沉浸在一種節(jié)奏的快感和意蘊美的享受之中……說實話,張的詩詞與其小說比,好得簡直不是一個檔次!但他卻意屬小說并只想搞“大部頭”。
說話之間,將近中午,張醫(yī)生告辭并言,《百泉》一定得支持他,使他的巨著《神考》變成鉛字,說著他抓起我的手:“小王,讓我們攜起手來,為振興中國文學而努力!”我說當然,并希望他早日完成這部巨著,我刊可以連載。他說:“好,我們一言為定!完成后我馬上送來。”那是行外人之見,行外人是遠不能走進這個“文學老頭兒”的精神世界并會意欣賞其文學情趣

可是,自那次以后,我盼啊盼,想啊想,但張醫(yī)生再也沒有來過編輯部,連載之事遂告落空。是因其“巨著”沒有完成,還是因“巨著”沒有達到名著的水平?二十多年了,我仍不時想起他來。說來也怪,我與張僅有那一面之緣,歲數(shù)相差懸殊,但說實在,僅那一面,我就深深喜歡上了這個熱情洋溢、趣味橫生、真誠而又滿腹學問的文學老頭兒!也許有人覺得他“妖道”“神經(jīng)質(zhì)”,的!
可悲的是,那些年,學校里許多人卻把張醫(yī)生的故事作為茶余飯后的笑談,添油加醋,以增傳奇。此不足怪,多數(shù)人是在賞其奇才,仰其特立獨行。但有少數(shù)人意在調(diào)侃涮洗,比如有人調(diào)侃他的《神考》——張醫(yī)生跟一個文學青年講《神考》,說著說著就自己背念起來了:“第一章:野狐仙打鬧火神廟,張醫(yī)生治病有奇方。話說在河北省隆堯縣境有三座大山,一曰唐山,二曰堯山,三曰宣務山。在宣務山之上,有一神廟,曰火神廟。有一天,母女二人徒步爬山,氣喘吁吁,前來進香。進得廟門,母女先將饅頭、豆包等供餉擺放在供桌之上,然后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待磕完抬頭一看,供餉不見了。母女大驚進而大恐,以為鬧鬼了,是神或鬼把供餉拿走吃了。母女驚恐萬狀,腿腳發(fā)抖。欲問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張醫(yī)生背到這里停下,那青年急問:“完了?”張答:“第一回完了。”青年疑惑:“怎么到關鍵時刻就停下了呀?”張急了,訓那青年:“你怎么連這個常識也不懂啊?章回小說的特點,就是每到關鍵時刻,必戛然而止,以留懸念,使看官頓生再讀下一章的興致。”青年臉紅,但又小心地問張:“那供桌上的供餉突然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呀?”這時候,張神秘地湊近青年,趴在他膀子上,小聲耳語:“是一只小花貓把供餉叼走了。”
眾人聽了,無不笑得前仰后合,我則再一次感受到了這位老頭兒的文學趣味。
再比如,有人調(diào)侃張醫(yī)生作詩,說他的詩只押韻沒意境,像山東快書。其實不然,請看其中一首常被人調(diào)笑逗樂的《七律·登泰山》是這樣寫的:
串聯(lián)大軍志氣豪,
步出搖籃跨東岳。
山高一五二四米,
不及珠峰臏骨高。
伸出左手捉玉兔,
伸出右手捉金鳥。
文科發(fā)達空間大,
理科發(fā)達空間小。
俯瞰東海一滴水,
地球是個土坷垃。
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后兩句顯然是調(diào)侃者為增強該詩的“可笑度”而加上去的。想一想,能寫出如此好句子的張醫(yī)生,詩中怎會出現(xiàn)“地球是個土坷垃”這樣的俗句呢?而這樣的好詩,恐調(diào)侃者也未必能夠?qū)懙贸鲅剑≌{(diào)侃者在此也許并無惡意,但調(diào)侃者若是行外人,猶可原諒;若調(diào)侃者恰也是文人、校園中人,則顯得很可悲了。因為一個文人不能理解會意另一個文人的“怪”“妖道”甚或“神經(jīng)”,并認可其才華天賦,反而取笑調(diào)侃之,以顯示自己的杰出和高明,那么這個人是否真文人,就值得打問號了。在常人看來,張醫(yī)生的言談行狀也許有點“怪”有點“妖道”,但那是一種文學家的怪,一種有文化的妖道呀!雖然張醫(yī)生并不甚了然中外現(xiàn)當代文學,而只鐘情于舊體詩和舊體小說。
關于張醫(yī)生“怪”和“妖道”的故事,我聽到的還有很多。比如1950年代時,他曾發(fā)明研制了“土飛機”一架:在自行車梁上焊接一螺旋槳,輪盤鏈接螺旋槳,腳蹬輪盤,以求帶動螺旋槳,從而飛翔;比如除了用蚧毒蛤蟆治病外,還悉心研制治癌中藥;再比如,學校有一對男女教師通奸,有一天上午他倆正在辦公室做愛,被一個去交作業(yè)的學生撞上,那男的急中生智,迅速來了個“張飛大蹁馬”,一下子側(cè)身在女的身左,邊揉女人肚子,邊說是那女老師肚子疼,并忙囑那學生快去叫校醫(yī)張醫(yī)生。張醫(yī)生早就知道那對男女間的勾當,一聽便拿了個最大的針管和針頭,邊走邊說:“大針頭伺候,大針頭伺候!”令人忍俊不禁。還有他生活中那些陰差陽錯的趣事兒……總之,張醫(yī)生是一位富有生命激情、對世界充滿著好奇且渾身洋溢著生活情調(diào)的文化人!在我眼里,他比那些校長書記甚至一線的教授,要有趣得多、有價值得多、偉大得多!雖然他的那部“巨著”《神考》至今尚未出版,變成鉛字——這也成為我這個忘年交的一個牽掛。直到在前年的一次宴會上,我認識了他的女婿,才得知八十多歲的張醫(yī)生近年已過世,心中一番唏噓:唉,這位喜歡了一輩子文學,寫了一輩子《神考》最終也未出版的“文學老頭兒”張醫(yī)生呀!
就像余杰所說的,隨著北大那些有情趣有學問的老教授們的陸續(xù)去世、北大從此“無故事”一樣,隨著張醫(yī)生的去世,邢臺學院從此也進入了一個“無故事”的“務實”的新時期。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