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霞
【理論·本省聚焦】
及物的詩意和虛無的恍惚
——評微雨含煙的詩歌創作
JIWUDESHIYIHEXUWUDEHUANGHU
李 霞
從微雨含煙2007年至2013年這五年的詩歌創作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條詩歌嬗變的軌跡:一種情緒主導的基調語境,單純的意象捕捉,向古典和敘述轉向的突圍,虛實結合的成熟。她的寫作密度是驚人的,而這種變化的周期也在縮短,仿佛是緊湊的幾步,就完成了一個從青澀到金黃的跨越。
與許多青年詩人起步時期的創作一樣,微雨含煙一開始也是把自己交付到一種虛擬的愛的情緒的包圍當中,讓這種氛圍裹挾著自己,一路漂行。她發表于《人民文學》2008年2期副刊上的組詩《奔跑的思戀》,設置了一個抒情的對象,這是一個和電影《簡愛》中的主人公“簡”有著一樣動聽的發音的角色,只不過詩中“簡”的性別是男是女已不重要。詩人向這個貼心的“簡”不斷地傾訴著心中翻涌的美好愿望。和“簡”在一起的日子,一切都改變了,生活缺了一角的墻壁也“露出滄桑的紅”來了。沒有誰會把“滄桑”當成一種可愛之物,唯有在相愛而瘋狂的戀人或者是情如知己的發小兒眼里,“滄?!鞭D化成一種特殊體驗,顯現出嬌貴的嫣紅的顏色,是主觀世界里發生的改變。“它們刻著我的笨拙/像一只小螞蟻趔趄著/在綠葉上啃下一個小齒痕?!辈碌玫絾幔窟@句子比喻的竟是詩人笨拙地吹奏出的短笛的聲音,如此不相干的事物,通過通感連接得恰到好處的美妙,渴望愛情、忠于愛情卻拙于表達的少女心理樣貌躍然紙上。
在這種童話的氛圍中,萬物都活躍了起來,那些泥塑的和隱藏的事物,都具有和人一樣生動的情態——
我們捏的泥人兒都活了,脖子上掛著你的項鏈
我的耳環
沒心沒肺的他們啊
不知道這個季節,有金澄澄的果子
沉甸甸的糧食
——《無味的真》

李 霞,漢族,遼寧沈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九屆中青年作家(評論家)高研班學員,《文藝報》專欄作家。現供職于遼寧省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主要關注國內外當代作家作品文學現象和文學思潮。曾從事新聞編輯出版工作。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作品以評論詩歌為主。在《光明日報》《人民文學》《文藝爭鳴》等報刊發表作品一百五十多萬字。詩歌入選國內多種版本詩選。著有《李霞短詩選》。
我們一起走過的路
累積的幸福,會讓一些深夜不眠的精靈
蹺著腳來的,她們說
為什么,甜蜜的不是她們
而是越來越低的塵埃
——《已經是深夜了》
這是一個沉浸在記憶里的夜晚,有著黛玉葬花般的年少的感傷與幸福。我和“簡”一起走過的路,累積的幸福,讓隱藏的精靈們發出嫉妒——“為什么,甜蜜的不是她們”,她們要參與這個午夜的分享,陶醉于此時,忘記一切。詩人引進這些異類的表現,用以傳達和強化自我世界的強烈感受。
這種傾訴的熱度,堪比紀德在《地糧》中對傾訴對象的情感投放。這種沉醉于自我的單向度的興奮,通常是青年詩人們對自我情緒的一種調動,它是一種抒情的寫作策略。只要進入到這種調式當中,詩人就會自然地發聲。有必要提醒的是,這種寫作方式需要防止的是它的濫情傾向、無節制的釋放所導致的情緒的平滑流動。而這一負面的抒情陷阱,被微雨含煙用節制的手段有效地規避了。
微雨含煙2008年創作的短詩,大多圍繞單純的意象所展開。透過伐木工、月亮、樹、葉子、一面窗等這些原始狀態的物象,我們不難分辨出詩人內心的安靜和有序,她對單純事物的一種執迷。這是詩歌構成的原點,就像畫家的速寫訓練,是一種基本功的延展。這些詩歌的小露珠晶瑩剔透,是我們手中不斷玩味的珍品。詩人發表在《詩刊》2013年2期下半月號上的《伐木工與月亮》(收入《新世紀十年中國詩歌藍本》)是一首被詩意的強光照得本體透亮的短詩。作品的第一句顯得非常大氣,把詩歌的格局完全打開——
這一回我不說愛情
我來說說月亮
這是中秋前的月光
是被許多人看見的月光
是在電鋸的轟鳴里
像木屑那樣飛濺的月光
中秋前后的月光是最明亮的月光,這是一幅畫面背景,關鍵的一筆是詩的結尾:“像木屑那樣飛濺的月光。”當“木屑”與“月光”攪拌在一起時,我們看見的是月光的“飛濺”效果。這就像魯迅先生在散文《雪》中的描寫一樣,它讓整個畫面因為“雪”都飛動起來,所有的事物都卷入到一個事物中,變成同一個中心意象。

這幅畫面,像宋詞小令一樣清純,詩人分布在這些短詩中的各種小感覺,成為了這些意象之核中的詩意部分。詩人發表在《詩刊》2009年第3期上半月刊的作品《相愛的樹》(收入《新世紀十年中國詩歌藍本》),以獨立的兩棵樹喻指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相互的關系。與舒婷的《致橡樹》“作為樹的形象”所表達的根與根在地下相握不同,作者“不認為根連著根的兩棵樹是相愛的”,那種“舌頭碰著牙”的密集是詩人所厭棄的,她崇尚那種“分開一定距離”的距離美。這同樣是年輕單純的情愛觀,在一起愉悅是愛情,而不像是飽經滄桑之后的男女,在一起不舒服也要在一起,是一家人就不能分開的那種真正的愛。這種愛情觀是否可取我們暫且不論,我們所欣賞的是詩中所傳達的感覺的部分:“偶爾疼了/就把疼痛從我左肩/移到你的右肩?!边@種小感覺充斥在詩中,使整首詩擺脫了象征主義可能導致的呆板。她說“葉子”是“馱著絮語的它們”(《葉子》發表于《鴨綠江》2009年3期);說“更多的事物已經約好在冬天”(《就此別過》發表于《詩刊》2013年2期下半月刊)——這些微妙的詞語感受,來自詩人獨有的感知系統,打上了詩人非她莫屬的印記。
《我觸摸一面窗就仿佛觸到了你》(發于《詩刊》2013年2期下半月刊)也是一首精致的小詩,詩人和情侶約好再見面,可是詩人忘記了門牌號,找不到回去的路。于是“我在旋轉樓梯上來回地繞”,這一定是個還算高級的會面場所,可是詩人面對陌生的會面地點發出慨嘆“始終觸不到記憶的暖”。接下來詩人開始懷念以往見面的場所——“小鎮多簡單啊,敞開的窗子/注滿陽光/連服務員的微笑都那樣熟悉”。接下來怎么辦呢?“那么,我隨意地觸摸一面窗吧/觸到它就仿佛觸到你的目光”。那些出色的單純意象往往直接取自生活中我們所經歷的真實感受。我們會把隨手觸及到的一扇窗子,當成愛人滾燙的目光。這句核心的意象把急欲見到情人卻無法見到的渴盼與悲傷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我們要相信這一點——生活中真實的感受常常樸素無華,卻詩意盎然。譬如這一句:“你把我看得很善良/你讓我越來越自然”——一方面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對方,對方怎么在道德上更出色;另一方面由于他的格外欣賞,自己也越發向著完善的方向發展。
盡管這期間,微雨含煙的整體創作在向這兩個方向突圍,但她詩人的本質還是決定著她在有真實的感動時,首先遵從并轉回到詩歌本體的位置上來。這表現在當她有非常迫切的及物的感受時,就拋開了這些形式上的設計。
微雨含煙2009年至2012年這三年的詩歌開始借助外力,尋求詩歌本體以外的拓展,西方音樂、古典詩詞、東方宗教、外國詩歌、20世紀外國小說等,成為她詩歌意緒的廣泛來源。這些更多的來自20世紀的虛無主義的情緒逐漸滲透到她的詩歌當中,使她的詩歌構成元素更趨復雜,更語焉不詳,更指向多元。這復合的詩意,在形式上制造一種迷離恍惚之美。
此時她的創作一方面指向古典,一方面指向敘述,她在兩個向度上尋求突圍。
古典的詞語化嘗試?!岸趟蓫徟c長歡亭”“舊城墻”“青草”與“琴弦”(《圓滿》),“人間情色”與“落日余燼”(《時間的手指》),“一只白鶴”“一個身穿白衫的女子”(《白鶴之舞》),“青苔”“鴻雁飛過的麥田”(《風聲細膩的裙角》)……這些古典的語詞開始出現在她的筆下。“什么滿了又缺,缺了又滿?”(《圓滿》)這樣的故弄玄虛的繞口令是這種詩歌寫作形而上的點綴。我們曾經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彌漫遼沈大地的新古典主義詩歌寫作中,見識過這種寫作方式的末路。這種大而化之的新古典主義寫作在尋根的路上暴露出它先天不足的空洞以及過度詞語化的傾向。
小說化的敘述片斷。這類詩流露出敘述的傾向,微雨含煙似乎脫離了新古典主義模本的組詩《秋天啟示錄》(發表于《紅豆》2011年第3期)又向現代小說敘述化的方向微微傾斜?!澳菑埾催^三次的舊桌布被再次鋪展/刀叉和盤子擺放秋天的多面性。/‘既然已經交出身體,便放棄那些小矛盾和小悲哀/因為這些是屬于,一個人?!保ā都榷ǚ较颉罚┻@里有對“舊桌布”洗過三次的數量交代,有“刀叉和盤子”的擺放動作,還有關于以身相許的人物話語?!伴_始一個下午的旅行/他從現實主義的火車上跳下來,又踏上虛無之城的高處/他有憔悴的衣袖,但是血液暗紅?!保ㄍ希┍M管有“現實主義”和”虛無”這類的形而上的詞語鑲嵌,但整個句式仍是一個關于旅行場景的呈現,包括人物衣袖和血液顏色的細節。這種語言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羅布格里耶的小說語言樣態。
盡管這期間,微雨含煙的整體創作在向這兩個方向突圍,但她詩人的本質還是決定著她在有真實的感動時,首先遵從并轉回到詩歌本體的位置上來。這表現在當她有非常迫切的及物的感受時,就拋開了這些形式上的設計。
微雨含煙在這種及物的詩意寫作中注重場景的營造,為她后來的詩意騰飛奠定了一個有力的起點?!独滹L、節日和初春的夜晚》(發表于《詩選刊》2011年第1期)一開始描畫出一個三口之家的歸途場景,“零下十二度的夜晚”,行走的人們紛紛“拉緊圍巾”,可以想見這是一個暴風雪肆虐的夜晚,然而有亮著的“路燈”,被我們看作是“童年的那盞”,還有禮花“在前面炸開”——有了這些溫暖的回憶和遠處引領著的浪漫,作者心情大變,開始揣摩馱在愛人背上的孩子的心情:“她會把這一夜寫進日后的回憶/如果她能,她還會將此刻背著她的你/作為一個生動的停留?!备笎鄣淖涛兑苍S會長久地刻畫在一個小孩子的內心深處,成為她永久的紀念,改變她一生的態度。詩意的想象,激活了生活的平面,使它變得立體而生動,詩人由此感受“這個夜晚”真的“不同于尋常”,甚至連狹窄黑暗的小巷也變得開闊,使人產生了一種翩翩欲飛的感覺。
及物的詩意往往從日常生活中誕生。比如用眼睛尋找人群中的愛人這種體驗。“走廊人頭攢動,淹沒是瞬時的”(《眼睛》發表于《詩刊》2013年2期下半月刊),愛人消失在人群當中,這時,當事人的真實想法是:“羨慕那些高個子的,這樣/在眾多人之外我能一眼認出/屬于我的青銅身體”,必須承認,“而淹沒是常態”,眾多的“身體”,喧嘩的“聲音”,還有“大量的工作傾覆”?!把蜎]”在這里就有了形而上的意味,它不單是眼前的物質的消失,而且還包含了未來日子的消耗。
2013年微雨含煙的詩歌漸近一種較為成熟的境界。這表現在她暫且擺脫了對音樂和外國詩歌的拆解所帶來的虛無的恍惚,而在及物的詩意寫作中找到了一種踏實之感。
發表于《詩刊》的2013年12期第29屆青春詩會專號的作品《卡》滲透著及物的寫作詩意,它從現代通訊器材突然發生故障,手機“卡”住了這一時刻切入,產生詩意的聯想?!皼]人能找到你/靜靜的,仿佛消逝/你在馬路上跳躍,假裝/這個世界與你無關/沒人能在你的時間里插進一腿/你也不能去別人那里橫放一截木頭”。好像現代人從現代通訊的束縛和人與人之間相互的捆綁中解脫出來后一副歡呼雀躍的狀態,似乎人可以在屬于自己的時間里安放自己,也不必給他人帶來不適。——這只是表面的現象,一個“假裝”便出賣了詩人的內心。她實際上故作鎮靜,內心卻是焦灼不安的,是對深愛的對方一種情緒上的賭氣式的表達??ㄊ侵竷蓚€人的關系卡在了進退兩難的尷尬之境,詩人的真實愿望是希望這種情感“通向某個難以企及,而不僅僅是停止”。整首詩以小見大,由形而下到形而上,虛實結合,游刃有余,可見寫作者的功力。實際上,哪怕詩人對我們真實的生活有一點點勘破,都會把詩歌帶離詩人個體的小圈子,而走向廣大的受眾。這是當代詩歌最稀缺的一種取向。
我們注意到,微雨含煙發表在《詩刊》2013年12期第29屆青春詩會專號的作品,除了少數幾首外,大多是從這幾年的創作中提純出來的作品,它們普遍具備鮮明的及物的詩意寫作指向,從中可以看出《詩刊》作為詩歌主流大刊所堅守的價值標準和端正的寫作態度。我們不應當形成這樣一種錯誤的偏見,認為國家主流媒體一無是處,起碼,它那種氣度和格局就是一些小報小刊學不來的樣板。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