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7.2000年的柏林東:查理檢查站
四十年以前,第二次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戰(zhàn)敗國德國的首都柏林被分為東柏林和西柏林,由東方陣營的蘇聯(lián)管理東柏林,西方陣營的美國、英國和法國管理西柏林。在東柏林和西柏林交界的地方,有一條叫費爾德里希的馬路,在那條非常柏林化的,灰色的,不長樹的馬路中間,站著一個美軍設(shè)在西柏林邊界上的檢查站。這座在馬路中間的檢查站,負(fù)責(zé)檢查東西柏林往來的人和車,可為什么要把它叫做查理檢查站,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知道。有人解釋說,查理只是個普通的英國人的名字,沒什么含義,好象我們中國人叫張三李四。
六十年代,在東柏林的蘇聯(lián)陣營和在西柏林的美國陣營越來越敵對,于是,這條默默站滿了十九世紀(jì)莊嚴(yán)的大房子的街道,成為冷戰(zhàn)時期最敏感的前線。直到現(xiàn)在,蘇聯(lián)那樣一個大國已經(jīng)消失,東西柏林也已經(jīng)合并十年,歷史早已經(jīng)高歌前進,而這條街上還是迷漫著一種動蕩緊張的氣氛。參觀的人們一群一伙地從費爾德里希大街44號的柏林墻博物館走出來,臉上帶著被嚇著以后的那種恍惚,他們站在人行道上,往四下里張望,也有人的眼睛紅紅的,那是因為憐惜。那樣的眼色,那樣的張望的人們,終于使得這條馬路保持了它的不安。
1989年11月9日晚上,柏林墻首先被東柏林的青年沖開,急不可耐的藍衣金發(fā)的人們,像動畫片里為逃生而狂奔的恐龍那樣,霍霍有聲地掠過查理檢查站的玻璃窗子和慘白的探燈,向西柏林奔去。“10點半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我們的朋友想帶我們的女兒艾爾絲可去西邊,因為他們聽說柏林中心沼澤街和伯恩霍爾姆街的邊境通道開放了。我丈夫不相信地拒絕了。”一個東柏林人日后回憶說。“寬闊的街道上擠滿了汽車,為了停車,我們不得不先朝反方向開了一段。可是,孩子們等不及了,他們先跑過去看熱鬧。那天晚上,我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也沒有見到他們。人和汽車都擠在一起,一步步地向前挪,一米米地向前移——從東部到西部,沒有任何人檢查。我們?nèi)齻€成年人在尋找我們的孩子,自然是徒勞地在張望。他們走了——肯定“到了對面”。于是,我們就自己徒步向維丁區(qū)走去。其他的東德人在這里四處亂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栁覀儯x帝后大街到底在哪里?東德出產(chǎn)的式樣笨拙的小汽車被裹在洶洶人海里,越過被封閉了26年之久的勃萊登堡門,它們在人群里,像大水里的小烏龜那樣顛簸著,大喜過望的德國人用巴掌在它的車頂上蓬蓬地拍打,就像重逢的人們緊緊抱著那久別的身體,會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去拍打那個后背那樣。檢查站的士兵們手里被塞滿了從東柏林帶來的鮮花,因為這些花,鐵青著臉的士兵突然變成了靦腆的,手足無措的小伙子。查理檢查站從此消失了。為了紀(jì)念它的消失,原來的柏林墻博物館被改名為查理檢查站博物館。
1961年夏天,8月13日,東柏林和西柏林之間,有了柏林墻。起初的柏林墻,是東柏林在兩個柏林之間拉起來的鐵絲網(wǎng),想要封鎖西柏林。可是,東柏林的人卻因為那些本意要封鎖西柏林的鐵絲網(wǎng)著了慌,他們?nèi)找岳^夜地越過鐵絲網(wǎng)逃往西柏林。8月24日,一個叫君特的東柏林人因為企圖越過鐵絲網(wǎng),被看守邊界的東柏林士兵打死在街道上。也是在那漫天金紅暮色的八月的柏林,在波瑙街的關(guān)卡上,東柏林的一個年輕士兵用在中學(xué)體育課上學(xué)來的跳高姿勢,背著他的槍,帶著他的鋼盔,跳過鐵絲網(wǎng),逃往西柏林。他在鐵絲網(wǎng)上的那一躍,被人拍了下來,成為柏林墻博物館里最引人注目的新聞?wù)掌榱俗柚钩鎏樱瑬|柏林很快把鐵絲網(wǎng)修成了高大的磚墻。十月,一個叫烏多的人在夜晚越墻,被打死在墻上,最后一刻,他的尸體倒向西柏林那一邊,然后,如他希望的那樣,他來到了西柏林的街道上。為了進一步阻止出逃,東柏林沿著墻又修了一重墻。那兩重高墻的中間,只有高高的木頭桿,高大的木桿上,兩片木片在上面交叉,指出東南西北的方向,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只在半空中定著了不飛,可又沒有落下來的大木頭鳥。
同一個城市的德國人,就這樣被分成東方陣營和西方陣營,居住在墻的兩邊。親戚們變成了兩個國家的公民。當(dāng)然,當(dāng)時是政治造成了這一切。但,沒有人知道,到了二十六年以后,兩個柏林重新成為一個以后,他們之間竟然有了如此深的溝壑,甚至外面的人都可以從舉止上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不同。1990年后,凡是對柏林統(tǒng)一以后的情形有興趣的人,都被柏林人告知:“盡管墻已經(jīng)被拆除了,但是它還存在在東西柏林人們的心里。”在11月9日那個大喜過望的雨夜之后,東柏林人漸漸失望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墻那邊的世界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天堂。當(dāng)年,在韶澤街的邊界上,有一棟房子,它的門開在東柏林的一面,而窗開在西柏林的一面。逃亡的人們總是從窗上跳下去,而西柏林,總有人在窗下面等著接應(yīng)他們。后來,西柏林的人特地在窗下裝了一張安全網(wǎng),使得跳窗的人們不至于發(fā)生危險。那以后,在韶澤街跳窗的人,心里都知道下面有一張安全網(wǎng)會接住他們。而這樣美好的感情,被統(tǒng)一以后的現(xiàn)實打碎了。1990年兩德統(tǒng)一時,那繁花似錦的夢想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但東柏林人失去了往日禁錮生活中的安靜。社會主義的福利制度被取消以后,從前方便職業(yè)婦女的眾多幼兒園也隨之消失了,接著,是失業(yè)的人多了,原來人人藍衣的樸素的社會,現(xiàn)在有了窮人和富人。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原來那張墻時代為他們特別做好的安全網(wǎng),已經(jīng)沒有了。
西柏林的人也在不滿,為自己多付出的稅不滿,也為東柏林人對生活的天真不滿:“我東邊的親戚來我家,他們看到我們的房子大,我們的汽車新,我們有錢,他們也想要這樣的生活。可他們好像不知道我們家的每一件東西,連屋頂上的一片瓦,全都是勞動掙來的,它們不會從天上真的掉下來。他們就知道等著要。”
民主德國建造了柏林墻后,在緊挨柏林墻的一棟二十世紀(jì)初的大房子里,西柏林開設(shè)了柏林墻博物館。在這個博物館里,專門陳列自從柏林墻建立以來,人們是如何拼死越墻而來的故事,特別是1971年西柏林人可以自由出入邊界,而東柏林人則不得隨意進入西柏林的公約實行以后的那些悲傷和決絕的故事,看了讓人心驚肉跳。有人把自己吊在過境回西柏林的小汽車底盤上逃到西柏林;有人自己偷偷在樹林子里造一個熱氣球,在半夜里升到天上,把全家安頓在熱氣球吊著的網(wǎng)籃里飄過墻去;在過境汽車的行李箱被嚴(yán)格檢查以后,有人改裝了汽車前蓋。他們把發(fā)動機移到一邊,在邊上裝一個小箱子,人像在媽媽的子宮里那樣蜷縮在箱子里;有人把兩個行李箱連在一起,中間打通,讓一個人平躺在兩個箱子里,放在車的行李架上;有人半夜里在墻兩邊的房沿上用滑輪和鋼絲連起一條索道,把自己的孩子掛在滑輪上推到西柏林那一邊去;一樓的展廳里全是這樣的故事,二樓的展廳里也全是這樣的故事,那些孤注一擲的,驚心動魄的,滑稽可笑的,精明狡猾的,不可思議的逃亡故事在被發(fā)現(xiàn)以后打死在墻邊上的倒伏的身影邊上,顯現(xiàn)出了那些故事慘烈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