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豐
風景中的禪
FENGJINGZHONG DECHAN
趙 豐

一棵老柳樹,站在將要消失的地平線上。這便是風景的片段,是我在寧夏鳴翠湖看到的。孤寂的樹,似一位滄桑的老人,在晚霞里靜享時光的撫摸。波光蕩漾的湖水,為它的生命涂抹著貼切的背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也成了風景,裝模作樣地站在老柳樹下,充當了風景的角色。我知道,這是喧囂都市所缺少的禪意,是心靈里的物象。老柳樹似一位得道的高僧,靜靜地注視著自然萬象。喜歡老樹的滄桑,宛若靜世中的忠厚長者。于是,用那棵樹做了背景,留下一幅剪影。
佇立湖畔,我看到一只蒼鷺在湖心的一根樹樁處默默獨處。沒有樹身,更沒有枝葉,只是一根樹樁,相守著鳴翠湖的歲月。那只蒼鷺是失戀,還是迷途,抑或被同伴拋棄?但它昂著頭顱,帶著悠閑、灑脫的姿態蹲守在樹樁上。我恍悟,它是有思想的鳥兒,它懂得禪的妙處,也仿佛明白我的心思,用溫和的目光和我對視。
一只蒼鷺,它沒有叫聲,也沒有飛翔的雄姿。但是它的孤獨,卻令我欣慰。
只要留心,禪意是無所不在的。2007年的秋日,我遠離城市的喧囂,在鳴翠湖里體驗到了諸多禪的感覺。躺在蘆葦叢中手握一片葉子,靜心體驗湖水的表情,光著腳在湖畔的草叢間漫步,靜心體驗一棵老樹的獨白,享受一只蒼鷺的孤獨,這些都是禪的意象,禪的精神輻射。當我融身于鳴翠湖的景致中,任何一個細節都蘊含著禪意。
我的旅行,多半是為了尋找禪的感覺,為精神尋找安歇地。2009年初夏,我登上了位于廣東清遠的飛霞山。飛霞,是一種自然意象。用它為一座山命名,其中必有禪意。我的想象沒錯,山與水的完美結合,為飛霞山的禪相做著完美的注解。江面開闊、峽江對峙,歷代興建的寺觀、亭、樓,隱沒在林木蔥郁的山水之間,古雅清幽。一個“飛”字,涵蓋出飛霞山飄然的神韻。沿著山徑上山,小鳥婉轉的啼叫聲,石頭上青綠的苔蘚,樹葉和藤蔓的纏繞,都在熨帖著我被生活疲累的心境。偶爾,會遇到幾個牌坊,默默訴說著一座山歲月里的滄桑,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這是禪的訴說,禪的意境。站在一個涼亭里俯視對面的綠山,一座挨一座,聳立在清澈的江邊。還有一朵朵白云,也與山親密地融為一體,滲出輕紗般的醉人迷霧。朝遠處眺望,一條小船在江水里徐徐行走,給恬靜的江水帶來了絲絲波瀾。
走累了,做一個深呼吸,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身后,是一股潺潺的流水。起身,用手捧著水喝進肚子,身心便有了清涼的感覺。飛霞山雨多。不知不覺間,一陣山雨就從身旁掠過。伴著雨霧,一股紫霞之氣從山坳升到殿宇上空,縹縹緲緲。涼風拂來,草木飄動,蟲叫蟬鳴。我聽到了一座山發出的禪音。
飛霞洞也有禪意。洞內鐘乳懸垂,柱石擎天,造型千奇百態。祖師爺們及諸仙佛身居于此,表面上冷漠無情,幽靜中帶著奇異。在我看來,這是禪的境地。想想,如果不是眾多的仙人云集于此,怎能醞釀出飛霞的氣勢?
樹自然是風景的主角。飛來寺的院子里有一株數百年樹齡的紫玉蘭,據說是明代皇帝賜種。經歷了世間的風云變幻,它的內心一定深藏著許多不為人所知的故事。在我的凝視中,它靜穆無言。無言,便是最好的禪意了。
飛霞山是座禪山。我用手機給一位朋友發出了這樣的信息。朋友也是喜禪之人,我們在一起時,更多的是談禪論道。
我不喜歡鬧市,因為鬧市里缺少禪意禪相。可有時你不得在鬧市里行走。三年前的一個冬天,一個朋友說北方的氣候太冷了,邀請我去深圳小住幾日。深圳是座鬧市,自然有人喜歡它的喧囂,它包羅萬象的物品和生活方式,可是我卻要皺眉,于是待在房間里讀書、上網、看電視。朋友見我枯燥,便說上山吧,市里有座山呢,那兒有鳳鳴,有琴聲,對你來說是仙界啊。于是我便興致勃勃地隨他出門,上了梧桐山。從山下沿溪澗逆流而上,穿越于密林叢中,耳邊穿梭著時大時小、時緩時急的水聲,果然是與城市的噪音不一樣的感覺。冰潔透徹的水流,如畫家筆下的線條,描繪出飛瀑流泉,仿佛悠揚的琴鳴。脫了鞋在瀑布前坐下,生活的煩惱,塵世的雜念,都被水聲、琴音頓時化為烏有。
鳳谷鳴琴。這是梧桐山的意象。鬧市中有座山,有鳳鳴,有琴聲,這便是仙界。
獨坐小溪,如僧徒般閉目打坐。物我兩忘,超圣脫凡。這是禪的氣象。在鬧市住久了,難免心煩意亂。置身于山谷,不啻于“如聽仙樂耳暫明”。六根清凈,是禪。
在梧桐山主峰,我與縹緲的煙云時時擦肩而過。云霧像個老頑童,時而從腳下的峽谷里飄然而過,時而來到我的身邊。一瞬間,四面八方的云霧齊聚而來,將我和朋友,以及眾多的游客團團圍住,久而不散。在云霧散開的剎那間,我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蕩漾著幸福的笑影。他們打開相機,用云霧做背景留下倩影,仿佛在用白云擦拭著心靈的污垢。白云近在咫尺,再平庸的人也會摘下一朵置入靈魂。與云霧擦肩而過,我忽然有了如此的念想。梧桐山的云霧,宛若禪的使者,將我的身心籠罩。迷迷離離,恍然靈魂里的云霧。云霧進入人的靈魂,那是一種理想的存在方式,也是寄托一種崇高情懷的通道。那些變化無窮的云霧,滋潤著我的理想和情懷,讓它不至于干涸和凋零。這樣,靈魂中的這塊地域就不含有絲毫雜質,潔凈得似被佛用清洗劑擦洗過。而心靈中時刻都會有一種全新的感受,如詩如畫般的境界里悠揚起一種琴聲。

趙 豐,祖籍河南溫縣,1960年出生于陜西戶縣。天蝎座,性格溫和,堅韌執著,喜歡沉靜。中國作協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出版《小城文化人》《聲音與物象》《孤獨無疆》等文集十余部。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陶淵明散文獎獲得者,有作品被譯為英、法、日文,有散文入選全國高考、中考語文試題。他的文學觀:文學是體驗生命的一種表達方式。
“萬松時灑翠,一澗自流云。”忽然想起蘇軾為揚州西園船廳所題的楹聯。這后一句,在我的意識里卻像是梧桐山的寫照。詭秘無常的云霧,是梧桐山在我心靈里揮之不去的剪影。
一座城里有座山,一座山掩藏在一座城里。這便是禪的境界,是深圳人心靈的港灣。
我在貴陽的時候,大約是2005年的嚴冬。友人提醒我,冬天不要上山。我笑了笑,山上有禪呢。友人說那就找禪吧,于是我們踏上了黔靈山。
——九曲徑,九曲十八彎。沿石階而上,在古佛洞前買了把香,低頭嗅著,有種芳香的氣味。一路上有香陪伴,心境不免迷離。依次進入彌勒殿、觀音閣、大雄寶殿。既來了,也就做個香客吧,于是買了條印有吉祥字樣的紅布條拴在手腕上,點香跪拜。我是一個不善于模仿的人,可是,在一些時候,一些地方,我必須隨緣入俗,討個吉祥。除了某種祈福的心理因素,也含著對一座山的虔誠。
檀山下有個溶洞,洞口有一巨型石筍,不知何狀。導游說它是麒麟,是古籍中記載的一種動物,與鳳、龜、龍共稱為四靈,是神的坐騎。清代學者聶尊吾寫過一首《麒麟洞》,全詩記不清了,意思是說天上的麒麟被囚禁在黔靈山的溶洞里。詩的最后的兩句是:“羨彼牛羊群,寢詆山左右。”這兩句是說真實的牛羊,還是其造型?我搖搖頭。黔靈山的許多細節,是無須明了的。所謂禪的境界,就在于抽象之間。
麒麟洞與貴州其他溶洞相比,不算太大,但也有十幾米高,洞內有鐘乳石和巖漿滴水。滴答……滴答……宛若一首短詩的標點符號。腳下漆黑,洞越走越窄,只好摸索著前行,在黑暗中感受心靈的呼吸。
我看見了黔靈湖。水質清澈,靜雅宜人。湖中廓橋水榭,綠楊碧柳。水的蕩漾,宛若禪的思緒,絲絲縷縷,波瀾不驚。禪也是有思想的,也會以某種外在的形式表露出來,宛如湖水的波紋。這是我在黔靈湖的一個意外收獲。黔靈湖聚集著眾多的風,它們如禪的翅膀,自然,清爽,看不見摸不著,卻有力量存在,刮來了天上的陽光,刮起了水的波紋。
禪的境界是用來養心的。登臨黔靈山,讓我在生命的奔波中解除了勞累,脫去了煩惱。一個俗人,只有把禪盛裝在心里,只有進入了禪的境界,才能出世脫俗,化為一縷清風、一片白云,或一方水里的漣漪。
2010年的深秋,我的身影漂泊到了襄陽的漢江。“仙人去后渡空留,不見仙人見渡頭。”這是清人尚渭論的詩句。戰國時伍子胥遇難時得仙人相助,擺渡送過漢水,仙人古渡由此得名。仙人們從漢江的渡口飄逝,殘留的蛛絲馬跡,成為后人精神的絲帶。仙人們自然是蓄著長發的,灑脫飄逸,裹挾著風的蹤跡。
落日如血,殘陽瑰麗。心念著禪,這晚霞也就成為禪生命里的壯觀景象,自然界的萬物在它的輻射下演變著輝煌。我佇立在水邊,想象著哪兒是伍子胥渡江的地方。這樣的念頭很有趣,想象也就無邊無際。霞光將碧綠的江水染得血紅,嘩嘩的水聲宛若在提示我:這兒——這兒——就是這兒……一葉木舟,在我的視野里遠去。晚霞、古樹、江水、木舟,構成了一幅由唐詩宋詞繡成的水墨長卷。水的靈性與柔韻,便是這幅畫的精靈。“渡頭水色碧于莎,一葉扁舟鏡里過。”古色古香的人文景觀在盈盈一水間盡顯絕代風華,讓我頓生“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的感慨。
漢江還有一處好景致:后湖。隱秘、靜謐,到處是濕地植被,水草豐美,田舍青青,葉荷漾漾。月光中,一群姿態優雅的白鷺從遠處飛來,或立或臥,或舞或翔。夜幕降臨,湖光月色,水霧氤氳,置身其間,如夢似幻。“菱花掩月,清水盈湖”。仙人、玉女、菱花、白鷺在水一方,構造著恬靜的畫面,顯示著獨特的個性。這不是禪境是什么?
是的是的,自然界的風景中,禪相隨處潛伏,禪意無處不在。在我的意識里,凡是好的風景,必然是禪的所為,禪的意念將自然萬物布局得十分得體,讓萬物時時熨貼人的心靈。可惜的是,更多的時候,我們被塵事所累,無法捕捉到禪的影子。
西塘的弄堂是心儀已久的,我深信它的狹窄中肯定暗藏著禪意。去年,我才有機會去了西塘,在弄堂間流連忘返。它猶如迷宮,弄中有弄,弄連弄,弄套弄,淡然,也沉靜,照應著中國文化里的玄學和禪意。轉悠著,頭頂就兀地架起一座空中樓閣,斑駁的弄壁藤蔓盤纏,幾枝嫣紅的石榴花夾在翠葉中探出高高的墻檐,像一個羞澀的小姑娘的臉蛋,襯著天上的淡云和細雨,別樣寧靜和美。古老的青石板在我的踩壓下,發出輕微的呻吟,讓我想起戴望舒筆下那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女孩。
微雨降臨,窄弄里幾乎淋不到雨星。潮濕的空氣在狹窄的空間擁擠著,足以滋潤我的思緒。這是一個微雨初霽的黃昏,石皮弄鋪設的青石板不時濺起一朵朵淺淺的水花,左右兩側成梯級狀的馬頭墻泛著潮意,印證著一個好聽的詞組:綠苔綠蝕。兩側的花格漏窗,燈火閃閃。一絲絲孩童的笑聲,穿出建筑的空隙,在窄窄的長廊匯聚。這是我曾經夢幻的細節。一瞬間,禪意劈頭蓋腦地在我身前身后彌漫。閉目聆聽,禪意在娓娓傾訴。
一陣繞身的涼風,神神秘秘地從弄堂的一端走進。不經意間,會感受到時光的輪回。恍如走進了一冊塵封已久的歷史線裝書里。
禪可以在山澗,在水里,在樹的枝葉里,在花的葉瓣里,在鳥的翅膀下,在密布、流動的云霧里,也可以在狹窄的弄堂里。它可以廣闊無涯,也可以縮身躲進窄小的空間。這就是禪的妙處:無所不在。
我一直以為,禪是用來意會的,肉眼是看不到的,可是當我置身于位于膠東半島南部的海陽市境內的招虎山時,我卻看到了禪的真面目。
《海陽續志》記載:“邑北三十五里有山曰招虎,概以虎伏山中,仙家訓之,遂化為石,遺跡宛然,故名。”我想,在若干年前,虎在此山是存在的,只不過歲月已經將它化為石頭。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緣故,一路走來,我便看山是虎了。招虎山的石頭屬于花崗巖的一種,古樸蒼勁,形狀怪異。有的如將軍臨陣,威風颯爽;有的如猴子觀月,玲瓏乖巧;有的如烏龜,在路邊突出一角,為游人擋風避雨;有的懸在半山腰,千百萬年地懸著;東線的最高峰上,有一塊巨石孤傲挺立,隨風顫動。
眼觀奇峰怪石此隱彼現,我在想象著虎的各種姿勢和形狀。一峰如柱直插云霄,那是虎的騰空而起;磐石懸空搖搖欲墜,那是虎欲縱身跳崖;靜臥山頂的那塊巨石,那是虎在打盹兒休憩;群崖交錯,峭壁林立,我便看到了群虎盛宴的場景。
劉勰說過,登山則情滿于山。在招虎山,這個情字,便濃縮在只只虎的身上。山化為虎,虎變為禪。山、虎、禪,這之間有著怎樣的因果關聯呢?
禪是生命的體驗。帶著禪的目光,沿著小路走進大山深處。喬木、灌木,還有各種草,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生長,地面上不留一絲陽光。那些野生的藤纏繞在高大的樹上,其中夾雜著各種說不出名字的小花。 走在小道上,聽水,看山、觀石,草動、蟬鳴、蝶舞,一切皆是禪意。一不留神,一只野雞從身邊的草叢中撲啦啦飛起,驚擾了我的禪想。遠遠地,卻見一只白鶴悠閑在那兒啄著自己的羽毛,將我的心又收回禪念里。
在招虎山的云頂竹海,我見到了蘇公竹。蘇東坡是曠世的才子,他的身心必然蕩漾著禪的氣象。當年他任登州太守時來過這兒,看見蓬生的竹海,猶置身于故鄉,便結草廬于竹海中,留下“任上一月,竹海千年”的美譽。這里還有鄭板橋親手植下的竹,自是板橋竹。鄭板橋也是不凡之人,一句“亂鴉揉碎夕陽天”可謂禪來之筆。他畫竹更是胸有成竹,極富變化之妙,高低錯落,濃淡隆替,清勁秀美,超塵脫俗,極具禪相禪意。他在濰縣任縣令時,聽說招虎山有竹,便不懼千里到此畫竹。他的“千枝萬竿擋不住,隨手擇來都是竹”也許是為招虎山寫下的。
蘇東坡、鄭板橋,這些曠世的才子當然具備著禪的風骨、禪的意象。隱約中,我聽見他們在喃喃自語:禪是什么?禪是我們內心的風景。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