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里的火種
——論馬加的小說創(chuàng)作

劉 巍 劉 維

記憶

——論馬加的小說創(chuàng)作

劉 巍 劉 維

本欄目主持 吳玉杰

長久以來，馬加以其獨特的文風享譽文壇，筆耕七十年，為讀者留下了《寒夜火種》，《在祖國的東方》，《北國風云錄》等經典作品，被評論界贊許為“一名真正的人民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跨越了中國現(xiàn)代和當代兩個重要的歷史時期，以質樸的語言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時代鐵蹄下東北人民所經受的苦難和進行的抗爭，為寒夜里尋找民族希望的人們帶來了光明的火種。

1966年馬加與夫人申瑋

著名詩人、劇作家賀敬之（左）與馬加交談

1984年馬加夫婦與艾芙夫婦于成都

一、戰(zhàn)爭風云下的苦難紀事

馬加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有明顯的左翼色彩。他往往選取重大歷史事件為背景，將戰(zhàn)爭風云融入到小說中去，描繪出一幅浮雕式的歷史畫卷，并對東北人民的苦難生活進行了紀實性呈現(xiàn)，以此來喚醒廣大沉睡中的人民奮起反抗。同時，他的小說還揭示了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使東北人民淪為待宰的羔羊，而只有共產黨的領導才能帶領東北人民擺脫亡國奴的悲慘境遇，獲得民族的獨立和解放。

馬加從不“躲在書齋里清談蟲魚鳥獸”，而是對熱點問題、重大歷史事件進行歷時性的關注，他的小說將日偽統(tǒng)治下東北人民的苦難生活納入到中國文學的版圖。如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復仇之路》，雖然敘述上存在明顯的粗鄙化，但我們仍能被作者那顆熾熱的愛國之心所打動。另外，還有描寫溥儀登基前后的《寒夜火種》，反映解放區(qū)生活的《滹沱河流域》，反映解放區(qū)土地改革的《江三村十日》，反映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在祖國的東方》，反映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紅色的果實》等。總之，馬加的創(chuàng)作多立足于時代而又把握住了時代精神，在他的作品中浮現(xiàn)出了祖國命運變遷的痕跡。

馬加的創(chuàng)作多屬革命歷史題材，因而小說中大都充斥著戰(zhàn)爭的硝煙。但他很少正面描寫戰(zhàn)場上血與火的搏斗，而是轉向了戰(zhàn)爭幕后的革命斗爭和人民生活的慘象。《復仇之路》中戰(zhàn)爭不僅摧毀了大五的家園，還使他的妻子慘遭日軍奸殺，兒子也被刺刀捅死，一無所有的大五毅然決然地走上了復仇之路，加入到義勇軍的隊伍中。《白天和黑夜》里老人劉富有白天被迫替日本人修公路，到了夜晚自愿幫助義勇軍破壞公路，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生活，反映了淪陷區(qū)人民對日本侵略者的憎恨和對解放生活的渴望。馬加真實地記錄了戰(zhàn)爭的殘酷，以及廣大東北民眾在壓迫下奮起反抗的歷程。

民族苦難的直接關照是馬加小說的又一大特點。他以自己真實的生活體驗為藍本，將日偽統(tǒng)治下人民的悲慘生活巧妙地注入小說中。在《寒夜火種》前言里，馬加寫道：“我想記錄下來在敵人刺刀下一點真實的生活，蔣介石的賣國不抵抗政策招致了東北人民的苦難，人民受著痛苦，人民也在覺醒與反抗。”《一封家信》里“我”在向媽媽傾訴北平生活的不幸時，也寫到了媽媽“勞動的代價竟然被帝國主義者榨取了”。不僅如此，“我的弟弟一開始就受著奴化的教育，給他灌輸一些做奴隸的思想”。馬加用飽含著血和淚的筆墨，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風云中記錄著亡國之痛，并描繪出苦難的民眾對侵略者的怒火與控訴。

劉 巍，遼寧沈陽人，文藝學博士，遼寧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劉 維，重慶合川人，遼寧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當代作家作品研究。

二、東北一際中的民族呼喊

馬加是帶著詩人的浪漫氣質走向文壇的，但真正奠定他在文學史地位的卻是小說創(chuàng)作。楊義曾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專門用一節(jié)《江山的喜悅和草原的悲壯》來評述馬加的創(chuàng)作，在他看來，馬加的小說“散發(fā)著幾分北大荒的曠野氣息”并“開拓了一個相當開闊蒼茫抒情的藝術境界”。他的小說中總滲透著一種獨特的滿族文化特質和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同時，作為東北作家群中的一員，馬加的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來自曠野的呼喊，是對民族意識的體認過程。

長久以來，對馬加的研究多是從時代意識和鄉(xiāng)土抒情的角度來進行挖掘，很少注意到他小說中的滿族文化氣息。《寒夜火種》里對王村長家里的描述，“屋里是搭著南北大炕，炕上疊著紅綢子被，地上放著一張八仙桌，四把紅漆坐椅，穿衣鏡，撣瓶，炕琴，衣柜和一切從祖先遺留下的錫器蠟臺，還有兩瓶孔雀花翎。”這些古老的錫器蠟臺、孔雀花翎以及南北大炕等都是當時滿族家庭里的日常擺設，體現(xiàn)了獨特的民風民俗，從中我們可以窺見那個時代的滿族人民的生活面貌。

馬加的小說除了具有獨特的滿族文化特質外，還具有一種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它主要通過東北方言來表現(xiàn)。由于馬加熟悉農村生活，對東北土語的運用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把農民田間地頭的莊稼話、家常嘮嗑、口語、農諺以及歇后語等融入到創(chuàng)作中，給人以親切、質樸之感。《北國風云錄》中開篇對天氣的描寫，就借用了農諺“夏至東風飄，麥子順水撈”，形象而鮮活。《寒夜火種》中面對江琦的挑釁，陸有祥激動地反問道“我陸有祥不是縮頭縮腦的人，不蒸饅頭，還要蒸（爭）一口氣呢！”就巧妙地運用了歇后語。但有時過多地使用方言土語也難免造成行文的拖沓和重復，使讀者在閱讀中容易失去新鮮感。

“九一八”事變后，大批東北作家流亡到關內，并逐漸活躍在北平與上海的文壇，進行抗日題材的寫作。1935年，在蕭軍、蕭紅陸續(xù)完成了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和《生死場》的同時，馬加也在北平完成了他的著名中篇小說《寒夜火種》。在此之前，馬加還創(chuàng)作了《復仇之路》《潛伏的火焰》《我們的祖先》等反映抗日題材的短篇小說。這些作品真實地再現(xiàn)了東北人民所遭受的苦難生活和進行的不屈斗爭，而這與當時林語堂所提倡的“幽默”小品文背道而馳。馬加曾坦言，“我從來不寫那種‘幽默’小品文”，并認為林語堂“無視山海關外還有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屠殺”。馬加作為東北作家群中的一員，和其他流亡作家一起在小說中帶來了東北大地的苦難之聲，在曠野中呼喊著民族的獨立和解放，試圖震醒沉睡的人們起來反抗。

三、寒夜里的星星之火

馬加的小說創(chuàng)作頗豐，從已出版的作品來看，長篇小說共有七部，即《滹沱河流域》《江三村十日》《在祖國的東方》《紅色的果實》《北國風云錄》以及《血映關山》；中篇小說兩部，即《開不敗的花朵》和《寒夜火種》；短篇小說二十六篇，如《減租》《敘家譜》等。在這里，主要對馬加前后期的代表作《寒夜火種》和《北國風云錄》進行評述。

中篇小說《寒夜火種》最初發(fā)表在1936年的《文學導報》四五期合刊《國防文學》專號上，被認為是“馬加早期創(chuàng)作中里程碑式的力作”。小說以偽滿洲國溥儀“登基做皇帝”為背景，將視角聚焦在遼寧農村一個叫和安堡的村子里，描寫了貧農陸有祥不堪忍受偽滿洲國苛捐雜稅的剝削，在義勇軍的幫助下終于走上了反抗道路。小說成功地塑造了農民陸有祥的形象。他來自社會最底層，性格軟弱但又心存不滿，受盡地主惡霸王村長的欺凌。在這里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在俯瞰階級關系的同時，巧妙地將尖銳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扭合在一起。而陸有祥與義勇軍頭領江琦的結識又使他更接近共產黨，在“革命導師”江琦的幫助下，終于鏟除了惡霸，重獲新生。可以說，陸有祥的性格不是一成不變的，他性格的多側面更符合現(xiàn)實生活中復雜的人性。他的轉變固然離不開江琦的幫助，但也有他自身的堅持和奮斗，在他身上人們可以看到民族自救的希望。

長篇小說《北國風云錄》無疑是馬加嘔心瀝血之作。“這部寫作時間長達二十年，三易其稿，歷經劫難的力作中，凝結著作家畢生的生活經驗和進行艱苦藝術創(chuàng)造的心血。”小說以東北大學學生周云和共產黨員沈風的命運遭際作為故事的兩條主線，時間跨度一直從“九一八”事變延續(xù)到“七七”事變，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以沈陽和北平兩地為中心所發(fā)生的重大歷史事件，描繪了共產黨為挽救民族危亡組織民眾抗戰(zhàn)的波瀾壯闊的歷史場景。《北國風云錄》里真實地再現(xiàn)了東北淪陷后人民艱苦的流亡生涯，它是從周云的視角來表現(xiàn)的。在開往北平的難民車上，周云目睹了難民們的悲慘生活，他們不僅遭受日本敵機掃射，還慘遭“胡子”老北風的洗劫，好不容易熬到北平，又面臨著生計的問題。面對祖國領土的淪陷、家園的毀滅，馬加生動地再現(xiàn)了難民的流亡生活，織成了一幅悲壯的歷史畫卷。

小說中還彰顯了一種英雄情結，這主要通過沈風這位帶有傳奇色彩的共產黨員形象來表現(xiàn)。他是周云走上革命道路的精神導師，一出場就是一位成熟的革命者。早在讀書時，沈風就領導了學生罷課，組織過七公牛錄人民與日本浪人的斗爭，甚至在蔣介石發(fā)布不抵抗政策后，他還帶領北大營的士兵奮勇抗擊日軍，是一名有著卓越軍事才能的英雄。他和周云并肩作戰(zhàn)，以一文一武的方式構筑了《北國風云錄》的藝術高度。

馬加與新民縣文學青年在一起

1983年，馬加與夫人申瑋在書房留影

四、底層生存困境的注視

馬加曾說：“我寫小說，大都來源于自己的生活經歷。”因此，他的小說往往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原型，給人以親切之感。《北國風云錄》中，周云在東大的學習生活和兩度流亡北平的經歷就明顯帶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他始終秉承著“作為人民的寫作”宗旨，并關注人民的生存困境，這對當下而言很有借鑒意義。

馬加之所以被評論界稱贊為“一名真正的人民作家”，是因為在他的作品里很少看到知識分子居高臨下的寫作姿態(tài)，也鮮有啟蒙式的說教話語。長期以來，他把深入生活作為自己的必修課。“土地改革，我到佳木斯的鄉(xiāng)下；抗美援朝，我跨過鴨綠江，吃過志愿軍的炒面……建立人民公社，我到新民興隆公社去落戶，又去長山子大隊蹲點。”于是我們看到了像《江三村十日》《在祖國的東方》《紅色的果實》等優(yōu)秀的作品。《北國風云錄》更是傾注了作者獨特的思考。當時文壇盛行著反思文學和知青文學，而馬加一反潮流，仍堅持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作。雖然時代早已變遷，“但周云、沈風們的脈搏，是和八十年代奮進的青年一代相連的”。這或許正是《北國風云錄》與當下生活的溝通點。

馬加一直履行著“作為人民的寫作”宗旨，他小說中的人物大多生活在東北淪陷區(qū)，雖然過著清苦的生活，但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國，他們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來反抗日軍的血腥統(tǒng)治，為民族的獨立和國家的解放進行了不懈的斗爭。其中也不乏《北國風云錄》中沈風這樣的民族英雄，但更多的還是《寒夜火種》中的陸有祥、《復仇之路》中的大五、《白天和黑夜》中的劉富有這類普通老百姓。馬加在關注他們的生存困境的同時，也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不管是留在淪陷區(qū)的人民，還是流亡在外的青年學生，作者對他們都飽含著最真切的關懷和最崇高的敬意。

“人民需要溫暖，更渴望著光明。”在寒冷的漫漫長夜，在黑土地的深處，馬加舉起創(chuàng)作的火炬，用文字激勵著人民不再沉默、奮起反抗。正是無數(shù)個馬加這樣的火炬，匯聚成了怒濤般的火焰，照亮了整個寒夜的東方。

馬加與曉凡在延安

1 王充閭《一位真正的人民作家——在馬加創(chuàng)作生涯研討會上的講話》，[J]當代作家評論1997年第1期。

2 馬加《寒夜火種》前言，春風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第3頁。

3 馬加《寒夜火種》前言，春風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第2頁。

4 馬加著《馬加文集1》，春風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25頁。

5 楊義著《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35頁。

6 馬加著《寒夜火種》，春風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第21頁。

7 馬加著《寒夜火種》，春風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第56頁。

8 馬加著《寒夜火種》，前言，春風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第2頁。

9 曾鎮(zhèn)南《評長篇小說〈北國風云錄〉》，[J]當代作家評論1984年第3期。

10 馬加著《馬加文集5》序，春風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5頁。

11 馬加著《馬加文集1》》序，春風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6頁。

12 曾鎮(zhèn)南《評長篇小說〈北國風云錄〉》，[J]《當代作家評論》，1984年第3期。

13 馬加著《寒夜火種》前言，春風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第4頁。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