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從事古籍整理,是在中國人民經歷了長達十多年的磨難之后才開始的。
“文化大革命”的實質是大革傳統文化的命。其間不管是折磨別人的闖將,還是九死一生的受難者,大家痛定思痛,同稱這是一場“空前浩劫”。自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后,還未看到過這種在最尖端的理論粉飾下演出的暴行。與秦相比,豈僅小巫見大巫而已。人類進入二十世紀之后,為什么會發生這種咄咄怪事,看來一時還難以作出大家普遍認可的結論。只是不管經歷多少世代,大家在頌揚中國悠久的傳統文化之時,總會不斷想起這段荒誕、骯臟而血腥的歷史。
“5·16”通知中提出了“除四舊”的口號。所謂“四舊”,即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它的內容到底指什么,不太容易把握,但當紅衛兵運動一起,目標可就明確了,原來鑼鼓登場打泡戲就是焚書坑儒。
“空前浩劫”之后,文化陣地上自然一片荒蕪,熱愛祖國文化傳統的人更是痛心疾首。
1982年,在教育部召開的一次古代文學教學研討會上,二十四位知名學者提出了一份報告,吁請中央建立一個專門從事古籍整理的機構,加速培養這方面的人才,以免傳統文化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中斷。1983年3月,教育部召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規劃會議;9月,成立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簡稱“古委會”,負責組織與協調高校古籍整理的科學研究和人才培養工作。
南京大學在1984年3月成立古籍所,全名“古典文獻研究所”,程千帆先生任所長,我任副所長。這時千帆先生因勞累過度,已患有心臟病,次年即由我接任正職。
南京大學古籍所初建時由文、史、哲三系各出教師數名組成,這時為什么會挑出我來擔任這一職務,想來當與我在這一領域中已經做過一些工作有關。
“文革”之中,我做過多年《辭?!返男抻喒ぷ?。改革開放之后,南京大學中文系承擔的《辭?!氛Z詞部分即由我負責定稿。1979年9月,《辭海》出版時,我被列為“參加本書編訂工作的主要編寫人”。而自1964年開始的所謂“評法批儒”運動,南京大學文科三系承擔注釋法家著作《韓非子》,我負責全書的統稿工作?!拔母铩苯Y束,我又受命將其改編成一部學術著作。早在1980年時,江蘇人民出版社即已出版了我的《韓非子札記》,此書是在整理工作中積累了各方面的研究成果而撰就的,很多地方涉及版本、校讎、訓詁等問題,顯示出了整理古籍的一些基本功。其中若干單篇已先在雜志上發表,如《陳其猷〈韓非子刻本源流考〉商兌》等文,批評陳其猷《韓非子校釋》中的版本錯誤,也體現出了我在這一領域中的實力。
早在“文革”之中,我已開始研究唐詩,寫了一部《高適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0年出版。這時正值十年動亂之后,出版界無書可出,《高適年譜》及時推出,無疑會給人以深刻印象。郁賢皓于《文學評論》1984年第5期上發表了《評周勛初的〈高適年譜〉》一文,認為在眾多高《譜》中最稱完善,更擴大了此書的影響。中華書局約我編寫《唐語林校證》,也與我在《高適年譜》中顯現的文獻學功力有關。這書在歷時三年之后于1983年完成,我在古籍整理領域中的地位又有了提升。
1980年時,我在《文史》第八輯上發表了《敘〈全唐詩〉成書經過》一文,影響也是比較大的,我之所以能迅速進入唐詩領域,與此有關。其后我被推舉為《全唐五代詩》的第一主編,也應和上述一系列唐代文史方面的研究成果有關。
由此我體會到,任何一個領域內風起云涌之時,你得搶先一步,推出一些水平較高的成果,這樣更能給他人耳目一新的感受。由此你就可以迅速擴大影響,奠定你在這一領域中的地位。
我的這些成果,都與現在大家所說的“文獻學”有關。對我而言,有過這么一段整理古籍的經歷,還相應取得過一些成果,在我校的文科教師中也就算是比較突出的。因此,學校領導迅速作出這一決定,讓我去接千帆先生的班,或許就是這一現狀所決定的,對此大家也似乎比較容易接受。
自1984年起,截至2003年止,我一直擔任此職。在我眾多職務中,古委會名下的活動占了很大比重。
下面可對我所經歷的幾次重要事件作些介紹。
我在古委會中的第一項集體活動是參與《古代文史名著選譯叢書》的規劃與編寫。1985年7月,我與章培恒、董治安三人負責選目,共定下一百五十種左右的典籍,工作即在此基礎上開展。自1986年起,至1992年止,多次參予審稿會議。1992年4月,我所還接受古委會委托,在中山陵景區內的東郊賓館集中了多位編委,修訂其中最后幾部稿子。計算起來,我前后一共審了十七部書稿。作為一名常務編委,盡到了責任。
我所人員在這項工作中也受到了很好的鍛煉。例如嚴杰,前時剛好完成《唐人軼事匯編》的定稿工作,隨即接下了《叢書》中的一種——《唐五代筆記小說選譯》,這樣做,既可把前時積累下來的知識作一番梳理,又可抓住問題在理論上作進一步提高。趁熱打鐵,工作得輕松,也容易出成績。應該說,古委會通過這套叢書的組織與編寫,將新成立的各家古籍所內的力量動員起來,增強了凝聚力,在業務上普遍提高了一步。
但在工作中也發現了不少問題。有的所,承擔的項目質量上始終達不到要求。記得內有一種某個朝代文言小說的選譯,距離出版計劃時間已近,還是有所距離,主編與我商量,希望我所來一次突擊,我就找張宏生苦干了一下,總算及時交了差。
這就說明,我們所里的學術水平已經能夠適應新的形勢。
大家可能會感到奇怪,在上級如此重視的情況下,各個所里都已集中了不少專業人員,為什么編寫這么一種譯注的書,還會發生困難呢?
實際說來,古委會組織的這項工作也不容易做好。當時面臨著很多困難。本來,各個所里承擔的任務,所長應當負起質量上把關的責任,但有的所長承擔的稿子自身就達不到應有水平,真正能夠應付裕如的單位很少。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這是因為“文革”前后中國學風變化太大。“文革”之前,強調的是觀點。學習古代文學的人并不重視文獻。譬如講授唐詩的人,不研究詩集的版本,不熟悉詩歌的注本,不清楚詩人的生平與家世,他們只要挑幾首所謂思想性高、有人民性的作品講講,用毛澤東思想發揮一下就行了。如果文獻用得多了,反而會被扣上煩瑣考證的帽子。而且這些教師的古漢語水平大都有限,遇到復雜一些的句式,往往難以應付。這樣的教師,要他去做唐詩的注釋,當然會有困難;要他去作白話翻譯,當然窮于對付了。然而上面指定某些學校建立古籍所,那些學校也只能從教文學課的教師中抽調一些人來擔當,這樣必然會有很多不理想的情況出現。
可能大家又會說,你們南京大學歷史悠久,人才濟濟,自然應付裕如。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因為歷史的原因,南京大學的處境一直不好。到了上世紀中期,“文化大革命”前夕,已經沒落得很厲害,很難說有什么競爭力了。古委會成立的時候,教育部給各高校分配編制名額,北京師范大學古籍所給五十名,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給四十名,南京大學給三十名,說明其時南大文科已經淪落為三等貨,這是符合實際的,當時我們的力量確實不強。只是“文革”結束之后不久,程千帆先生回母校工作,卞孝萱先生也來到這里,我們臥薪嘗膽,艱苦奮斗,經過十年的努力,終于改變形勢,大家才對我們評價高了,全國重點學科也評上了。自此之后,我們擺脫了困境,穩步前進,一路走到今天。
南京大學古代文學學科點從跌入谷底到逐步提升的過程,凝聚著幾代人的心血,我也投入了大量精力,晚年能以看到目下的情況,真可說是三生有幸。由此我體會到,不論單位或個人,處于逆境時,光憑迎合上司,結交熱友,搗弄歷史,自我吹噓,都不是根本之計。唯一可取之道,就是埋頭苦干。只要你真正做出了成績,人家自會另眼相看。
這里可把這段歷程簡單地作一回顧。
我們主要抓兩方面的工作——科學研究與培養學生。科研方面又分兩個方面,個人項目與集體項目并舉。程千帆先生先后推出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古詩考索》、《史通箋記》、《校讎廣義》等著作多種,我先后推出了《唐語林校證》、《文史探微》、《唐人筆記小說考索》等著作多種,卞孝萱先生先后推出了《元稹年譜》、《唐代文史論叢》、《劉禹錫研究》等著作多種;程千帆先生主編了《明清文學理論叢書》,我主編了《唐詩大辭典》,這些都曾產生過很大影響。
處在學科建設的開始階段,應該突出重點。其時唐代文學正呈蓬勃發展之勢,我們集中力量,攀登制高點,也就容易引起他人注目。
我們把主要精力放在培養學生上。莫勵鋒等先后畢業,博士論文一一出版后,外界對此均有好評,這就進一步擴大了我們在古代文學領域中的發言權。
程千帆先生提出了文獻學與文藝學相結合的主張。由于南京方面的學風與清代樸學的傳承關系比較明顯,大家都很重視文獻方面的基本功,這就形成了南京大學古典文學研究者的特點。我們確是一直在作探索,如何將中國傳統文化中優秀的治學方法貫徹到教學與研究之中。
千帆先生早年就讀金陵大學,老師中有黃侃、汪東等人,都是章門弟子,因此從他早年編撰的《文論要詮》一書中就可見到明顯的特點。全書共收十篇文章,首列章太炎的《文學總略》,后收章學誠《文史通義》中文五篇,其中顯示的觀點,首重學術史的研究。新中國成立后,千帆先生又在武漢大學中文系講授過文藝學,可知那時他的學術觀點,重視傳統的繼承,也重視學習新時代的理論,他之所以提出文獻學與文藝學相結合,不但可見這種見解淵源有自,也體現出了一種新的探索與要求,主張傳承與創新相結合。
我主張治學必須重視文獻學與綜合研究。因為我在從師受業時,首先從研究《楚辭》開始,因此除了主張文史并重之外,還很重視與之相關的各種新興學科。后來我又將之擴大到文化方面的許多領域,猶如我在李白研究中所顯示的那樣,認為若僅限于從文學方面去探討李白的成就,遠不足以見其全貌。如能運用各種相關知識,多方探討,則其研究成果就會更豐富多彩。這也就是說,研究問題時應該配備與之相關的各種知識,否則易起瞎子摸象之感。
由此可見,我們培養學生時首重文獻學方面的訓練,自與南大的學統有關,也與教師的個人體驗有關。經過這方面的訓練,不論是留在教研組內的教師,還是進入古籍所工作的研究人員,文獻基礎都比較好。留在教研組內的教師也都兼任古籍所內的職務。因此,我們的古代文學重點學科實際上是一個大集體,如有大的項目,就大家一起動手,例如上世紀九十年代接手的《冊府元龜》校訂工作,就是大家一起參加的。從我們學科內成員承擔的部分而言,水平較齊,效果不錯。
我們還舉辦了多次重大的國際會議,以文會友,這樣不但在大陸,而且在港臺等地,甚至于在日本、歐美,都擴大了影響,讓大家看到了我們的實力。
這里可以重點介紹一下唐代文學會議方面的情況。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尾,隨著兩岸人員來往的開禁,偶有一些臺灣學者前來訪問,然因其時交通不便,他們大都先從香港到上海,再乘火車到南京,這樣一個來回就要花上整整兩天時間,大家也就難以奔波于此了。由此之故,京滬地區的一些高校已經在開始舉辦大型的國際會議,南京則受各種條件的限制,始終無法有所作為。然而經過十年左右的培育,我們的這支隊伍已經成熟,我就想到應該舉辦一次國際會議,廣邀中外知名學者前來,既使我等有向外界學習的機會,也可讓外界對我們的情況有所了解。
1990年11月,江蘇五校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蘇州大學、揚州師范學院、徐州師范學院聯合召開“唐代文學第五屆年會及國際學術討論會”,由我古籍所具體操辦。程千帆先生為此制作了一種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的介紹,內分一、 概況;二、 研究成果:中分1.專刊,已發表的著作十八種;2.叢書三套;三、 集刊《古典文獻研究》;四、 正在進行的工作;五、 人員介紹。這份古典文獻研究所的介紹還配上相關圖片,全面地反映了我所情況,印得很精致,這就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1988年太原會議之后,我決定編一本《唐詩大辭典》,在南京會議上獻禮,分送各位代表。我任主編,莫礪鋒、嚴杰任副主編。為此我們擬訂了周密的計劃,完善的體例,邀約全國唐詩學界各個領域的專家撰稿,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先后集稿。三人采取流水作業,莫礪鋒初審,統一體例和寫法,改正一些誤處,由我定稿后,交嚴杰復核。苦干了兩個月,工作完成。上海印刷三廠突擊排出清樣,嚴杰、程章燦與江蘇古籍的四位工作人員去校對,不分晝夜,連續幾天,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上一世紀八十年代,正處唐詩學界成果最為豐碩的階段,我們抓住編寫辭典的時機作了一次總結。因此,我在《前言》中說:“此一辭典實為集成之作,全面反映出我國唐詩研究之成果。我等希望此一著作能起里程碑之作用?!逼浜螅K古籍乃邀約與會的海內外專家舉行筆談,計有中國大陸程千帆、王運熙,臺灣地區羅宗濤,日本松浦友久、村上哲見等知名學者賜稿,均給予好評,又為會議增添了一層光彩。
會議可謂盛況空前。日本、韓國、美國與臺灣地區來的代表都是該地區的一流學者。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籌備處主任吳宏一教授認為此舉把大陸人文學界學術會議的水平提高了一大步。
通過這次會議,我們與各界朋友建立了聯系,增進了情誼。其后開展的好些活動都是在此基礎上進行的。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對此我有深切感受。
在這次唐代文學國際會議上,日本方面來了很多出身于京都大學的學者。興膳宏、筧文生、筧久美子、西村富美子、橫山弘等先后同學,一起與會,且游覽了浙東等地,對此間加深了了解。日本京都大學有著悠久而光輝的漢學傳統。自內藤虎、狩野直喜、鈴木虎雄等教授始,一直重視文獻學方面的基礎學識,因此京都學派在日本漢學界一直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這時該學派的一些代表人物前來與會,此后一直與我古代文學專業與古籍所的教師多所來往,交流不斷?,F在京都大學的三位教師,平田昌司、木津祐子、綠川英樹,奈良女子大學的教師大平幸代,都曾在我文學院中留學,與此間有密切合作關系。應該說,通過文獻這條紐帶,東亞文化圈內的人員之間的聯系更趨密切,更趨正常了。
這次會議后,我們與臺灣方面友人的聯系亦日趨緊密。
1995年時,我校部分教師應臺灣“中央大學”之邀,前去參加“第二屆兩岸文學創作與研究新趨勢研討會”,我隨團前往。這時我還承擔了古委會委托的另一任務,與臺灣的漢學研究中心聯系,商量舉辦一次兩岸古籍整理學術研討會。為此我多停留了兩三天,與該中心業務處劉顯叔先生多次洽談,決定次年立即召開會議,這是我在這次臺灣之行中意義最為重大的一項活動。
這幾天中,除去漢學研究中心洽商公務外,還奔波于臺北、臺中、高雄與臺南等地,到好幾所高校與研究機構演講。聯系此事者,大都是那次南京會議上結交的朋友。其中像楊承祖、羅聯添、汪中等先生,原來都是從大陸出去的學生,其師輩中人很多曾任教于“中央大學”。王夢鷗先生任出席南京會議的代表團的顧問,他曾在位于雞鳴寺下的中央研究院中任職,那次來寧開會的團隊中,羅宗濤、李豐懋、王國良等幾位先生都是他的學生,彼此輾轉都有學統上的聯系。這次在臺灣島內相聚,自然倍感親切。隨后我就寫了一篇《文化同根倍情親》的文章抒寫我的感受。
在此我又想起當年在南京開會時的一件趣事。因為南京那時還未接待過規格如此高的臺灣學者團隊,因此分管江蘇省港臺地區事務的吳錫軍副省長特地在丁山賓館設下盛宴,招待這批寶島來賓,席間卻因長期阻隔而滋生的隔閡,發生了一些齟齬。這時羅聯添教授就激動地說:“因為我們都是讀孔子的書的,所以來這里開會?!边@話當然是有道理的,文化同根的人容易找到共同的話題。只是我對這層道理還有更深一層的體會。因為我曾奉命注釋過法家著作《韓非子》,那時舉國上下無不狠批“孔老二”,只是到了改革開放之后,才逐步恢復了孔子在思想界的應有地位。如今孔子學院更是遍地開花,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象徵與標志,可知孔子的命運,也是與國運同步起伏的。
中國內地與臺灣地區隔絕已久,社會結構與意識形態方面都有很大不同。在我看來,那邊有很多人堅持統一,很難說是在政治或經濟上有什么企圖,而是傳統文化在起巨大作用。自古以來,《春秋》大一統的思想在維護國家團結防止分裂方面起到了無法估量的作用。《三國演義》開頭就說:“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边@種觀念早已深入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中。我之所以痛恨破壞文化的“大革命”,就因一些濫用政治暴力的極“左”份子硬是要將分居世界各地的中國人的感情聯系紐帶徹底切斷,而那些還未喪失良知的人卻只能忍受、戰慄和哀嘆。時至今日,人們仍是心有馀悸,對那些喪心痛狂的暴行不敢多予指責,這真是中國人最大的悲哀。
近年來,有一些大陸嘉賓在訪問臺灣之后也說,臺灣因為沒有遭受到那么多的政治運動,所以傳統文化保存得比較完整。這從人際關系的倫理上也可以看出。由此可知,中國幾十年來的肆意破壞傳統文化,踐踏古典文獻,實際上是在破壞立國的根基。目下臺海關系問題多多,內地傳統道德懨懨一息,何以如此,情況復雜,但也與前時不能正確對待傳統文化有關。是非顛倒、美丑不分的理論與措施培育了幾代人,自然會在社會上留下種種惡果,后遺癥還將延續數代。
可喜者,我們這次兩岸古籍整理會議產生了很多積極成果。王國良教授隨后在臺北大學建立了第一個臺灣地區的古典文獻專業,與此間同道一直往還不歇。
我體會到,由于兩岸意識形態方面距離過遠,學術交流往往出現困難,然而有關整理古籍的話題最易形成共識,彼此均可傾心暢談,無所間隔。這又是關懷中華民族前途命運的人最為重視的命題,容易勾起四海同心的感受。我在這次聯系會議的過程中能夠起到一些作用,一直引為幸事。
古委會和漢學研究中心聯合主辦的“兩岸古籍整理學術研討會”前后一共舉行了三次,我都參加了。1996年4月的這一次,在時間上還有其特殊之處。當時正值臺灣“大選”。李登輝做過一任領導人之后又在參選,大陸方面自然高度關注。本來兩岸有關單位都在抓緊時間準備會議上見面,到了臨行時,風云突變,氣氛陡然緊張?!按筮x”過后,塵埃落定,兩邊均不愿把弦繃得太緊,臺灣方面人心尤為浮動,希望大陸方面馬上去一個團隊,好穩定人心,大陸方面也不愿聯系自此中斷,于是港臺辦一路開綠燈,讓我們及時趕去。古委會乃組成了一個龐大的代表隊,內有十一所大學,四個圖書館,一家研究院,共二十七位教授,中多文史學界的知名學者。那時入臺要到香港的臺灣駐港機構去辦入臺證,路過香港時,我找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主任鄧仕樑教授幫助,安排食宿,聯系車輛,王晉光教授與我正在該系訪問的學生陳書祿做了不少具體工作。其間還與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的饒宗頤教授等人與香港大學東方語文系的趙令揚教授等人舉行了座談。
臺灣當局為此撥下了一筆豐厚的會務費。他們那邊也有數十位代表參加。因系初次見面,提交的論文中多介紹兩岸學界在文史領域內開展研究的情況,也有不少古籍整理方面的專題論文,彼此提高了學識,增進了友誼。參加會議的人都認為收獲頗豐。古委會秘書處曹亦冰副秘書長隨即編了一本《兩岸古籍整理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且在《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年第4期上發表了一組大陸與會學者記敘會議觀感的文字。
臺灣漢學研究中心作了精心安排,除在會議上交流學術外,組織大陸代表到臺灣大學、中國文化大學、東華大學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和文哲研究所訪問,參觀了臺北“故宮博物院”等文化場所,還赴陽明山、太魯閣公園等地賞玩,大家都感到此行不虛。
1998年5月,會議移至大陸方面舉行,古委會安排在北京五洲大酒店內食宿與討論,會議規格仍然很高,氣氛熱烈。臺灣方面隨隊而來的大陸辦人員特來告訴我,下半年去臺灣“清華大學”教書的手續已經辦妥,歡迎我偕夫人前去講學云云,禮貌周到,感覺頗佳。此間招待臺灣代表去承德避暑山莊參觀,好多臺灣朋友也以為此行不虛。2001年5月,第三次會議又在臺灣那邊舉行,路經香港,我又請浸會大學中文系主任鄺健行教授幫助,解決駐港時期的一切事務,任教于此的學生陳致協助做了不少雜事。會議仍然保持了很高的規格,只是此時我已垂垂老矣。新陳代謝,代表已以年輕學者為主。由于兩岸交往日益便捷,學者來來往往參加各種專題會議已是常事,這類有關兩岸古籍的大型會議也就不再繼續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