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元詩選》的一段往事

徐有富

圖書是知識的載體，解放前圖書出版困難，流通不便，人們都非常珍惜圖書，那些大學(xué)中文系的教授們都喜歡藏書，可以說每位知名教授都是藏書家，他們共同的特點是惜書如命。前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名教授黃侃與汪辟疆之間圍繞著收藏《元詩選》所發(fā)生的一段往事，就說明了這一點。

《元詩選》一名《元百家詩》，是清初蘇州著名學(xué)者顧嗣立編的，收入了《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稱贊該書“網(wǎng)羅浩博，一一采自本書，具見崖略，非他家選本饾饤綴合者可比。有元一代之詩，要以此本為巨觀矣。”顧嗣立原名奎光，字俠君，康熙五十一年進(jìn)士。袁枚《隨園詩話·補遺》還講過一個故事：“顧俠君選《元百家詩》，夢有古衣冠者數(shù)百人拜而謝焉。”可見這部書聲譽不錯。

黃侃早就想買《元詩選》了，可惜一直沒能如愿。事有湊巧，在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里，他居然連獲兩部。一部是他的朋友，著名藏書家徐恕（字行可）從武昌寄給他的，黃侃在1928年8月31日的日記中寫道：“予求《元詩選》，至遍索燕京、滬上諸書肆，今行可自鄂中得之，又肯讓之我，真可感也，喜而距躍久之。”另一部是他的得意門生陸宗達(dá)從北京買了帶給他的。黃侃在同年9月5日的日記中提到了這件事。

汪辟疆在同年9月26日的日記中對《元詩選》作了較為深入的分析和評價，如稱該書“斷限較明，惟玩其入選旨趣，仍求力合唐音以救宋弊，元時真面已難盡識，此一弊也。”日記開頭提到“至圖書館借顧奎光《元詩選》”，可見他對《元詩選》也很感興趣，但未收藏，需要到圖書館去借回家研讀，則他想買一部《元詩選》也在情理之中。汪辟疆在同年10月12日的日記中談到他于9月下旬“過訪季剛（黃侃字），即于案頭見有二部，季剛慨然以一部見讓，余極感良友厚貺”。

但是，黃侃沒過幾天就后悔了，遂于10月11日致函汪辟疆要他請客作為補償。汪辟疆在1928年10月12日的日記中談了導(dǎo)致黃侃后悔的原因：“得季剛札，知昨日閱《郋園讀書志》，乃知前月讓與之《元詩選》不知其難得如此，意未能釋然，欲余以一餐奉報。”翻開《郋園讀書志》，葉德輝于該書題跋稱：“顧嗣立《元百家詩集》雖為國初刻本，近時殊不易得。余向藏一部，僅三分之一，為萍鄉(xiāng)文蕓閣學(xué)士廷式舊藏。后陸續(xù)從舊書店物色，十余年始得配全，然缺十余家，又無席刻《癸集補遺》。久之，得席刻《補遺》，仍非完璧也。”“席”指席世臣，常熟人，乾隆五十三年進(jìn)士，是大藏書家與出版家，曾創(chuàng)建掃葉山房，于嘉慶三年刻成《元詩選癸集》。葉德輝在題跋中還提到了著名學(xué)者厲鶚的一首詩，題為《桑弢甫水部買得〈元人百家詩〉，后有小箋粘陳氏坤維詩，蓋故家才婦以貧鬻書者，惜不知其里居顛末爾。讀之有感，次韻一首，并征好事者和焉》。今將陳坤維原詩錄之如下：

典及琴書事可知，又從案上檢元詩。

先人手澤飄零盡，世族生涯落魄悲。

此去雞林求易得，他年鄴架借應(yīng)癡。

亦知長別無由見，珍重寒閨伴我時。

自注：“丁巳又九月九日，廚下乏米，手檢《元人百家詩》付賣，以供粥之事，手不忍釋，因賦一律媵之。陳氏坤維題。”“鄴架”典出韓愈的兩句詩：“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鄴侯”指唐代大政治家李泌，他曾被封為鄴縣侯。“鄴架”后來成了藏書家書架、書櫥的代稱。應(yīng)當(dāng)說陳坤維的艱難處境與出眾才華頗能引起文人同情。葉德輝的這則題跋確實有助于提高人們對《元詩選》收藏價值的認(rèn)識。

于是，黃侃在同年10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昨日與辟疆一箋，自悔輕售《元詩選》之失，今日遂有蜀峽之約。異哉，《元詩選》僅得一餐之利乎！”“以一詩調(diào)汪辟疆。夜詣辟疆談，仍說誤賣《元詩》事也。”汪辟疆在當(dāng)天日記中記錄了黃侃的這首詩：

賣卻明珠不自知，只將別恨媵元詩。

書歸鄴架應(yīng)求伴，劍合延津略解悲。

此物在君原得主，他年借我莫嫌癡。

西倉巷畔秋燈靜，想見披尋滿意時。

黃侃此詩用陳坤維詩原韻，汪辟疆當(dāng)晚也依韻和之如下：

味勺西江不自知，尚留微契托元詩。

殘縑早已髫年重，古鬼應(yīng)無異代悲。

鄴架分來疑有失，璇閨典去事同癡。

數(shù)行紙尾從君乞，韻事流傳又一時。

次日，黃侃難以釋懷，又以一詩調(diào)汪辟疆，今亦錄之如下：

萬貨低昂豈易知，一餐輕換百家詩。

便疑杯化何煩問，若比弓亡較可悲。

好古劇憐同輩少，耽書亦是有情癡。

他年歸棹宜珍護(hù)，須畏蛟龍繞艗時。

汪辟疆隨即和之，題為《季剛社長以元詩選讓余，意猶倦倦，詩以廣之》，詩云：

割取書城卻未知，瓊瑤入手百家詩。

珍同海石人同奪，別較楊枝事更悲。

泡影山河留達(dá)語，凄迷篇什見情癡。

亦知神物歸天壤，終勝單舸去國時。

同年10月13日傍晚，汪辟疆踐諾宴請了黃侃，黃侃在當(dāng)天日記中談到了此事：“下晡訪辟疆，又以一詩調(diào)之，遂及曉湘（王易字）、辟疆同出，至蜀峽館，無隙地，改飯于大祿茶社，旭初（汪東字）叔侄亦與。”那么此事是否就此了結(jié)了呢？沒有。前面提到的那位藏書家徐恕也未忘懷此書，居然將此書索回。這樣，黃侃就變得一部《元詩選》也沒有了。他當(dāng)然難以接受這一結(jié)果，于是又設(shè)法將讓給汪辟疆的這一部要了回去。汪辟疆在10月20日的日記中談到了此事：“返校，旭初為言：季剛前日見讓之《元詩選》，頃因其所留之一部為徐行可索回，原讓一部季剛?cè)詳M以原值易去。余以此書亦非難得，且元明詩不過取備一格，實非急需，因慨允之。”此事在《黃侃日記》中也有記載，如10月21日稱：“汪辟疆肯以《元詩選》見還，令人感傀。”次日復(fù)云：“與辟疆談昨日還書事，深致感愧之意。”

那個年頭，在著名高校中文系當(dāng)教授，不僅要學(xué)問好，還要會寫詩。黃侃與汪辟疆，還有那位廚下乏米的陳坤維女士，通過詩歌來表達(dá)他們對《元詩選》的一往深情，讀來頗讓人棖觸于懷。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